老手表记
肖复兴
上中学的时候,有一位女同学和我很要好。我们两家住在同一条老街上,她住在一个崭新的院落里,生活宽裕;我住在一座老旧的大杂院,拥挤破败。她常来家里找我,一起复习功课,一起读诗,一起聊天,一起度过青春期最美好的日子。
那是1965年的秋天。她来我家,我忽然发现她的腕子上戴着一块手表。那个年月,手表是稀罕物,一个中学生戴块手表,更是少见。她腕子上的这块手表,映着透过窗子照进来的夕阳的光线,一闪一闪的,像跳跃着好多萤火虫。我的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仿佛童话里贫儿望见公主头上戴着的闪闪发亮的皇冠。她大概发现了我在注视她的手表,对我说了句:“暑假里过生日,我爸爸给我买的。”说着,一把从腕子.上摘下手表,揣进上衣的口袋里。这块手表,忽然让她有些不好意思。
这块手表,一直闪动着,伴随我们一起度过中学时代。高三毕业,学校停课了,大学关门了,前面的路渺茫,不知道等待我们的是什么。1967 年的冬天,我弟弟报名去了青海油田,我们到火车站送行,她也去了。火车半夜才开走,她家大院的大门已经关闭,她便和我们一起来到其中一个同学家里,横倚竖卧地挤在各个角落里,度过那个寒夜。
在一张餐桌前,我和她面对面地坐着,开始还聊天,没过一会儿,就都困了。一觉醒来,我看见她双手抱着头,还趴在桌上睡着,腕子上的那块手表,嘀嗒嘀嗒跳动的声音特别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清脆地回荡,像是有什么人迈着节奏明快的步子从远处走来。月光照进窗子,追光一样,打在手表上,让手表如舞台上的主角一般格外醒目。我看清楚了,是块上海牌手表。
那一晚,这块手表的印象,留在了我们分别前最后的记忆里。之后,我们两人前后脚去了北大荒,两家各自的颠簸与动荡,让我们都走得那样匆忙而狼狈不堪,没有来得及为彼此送别。我们从此天各一方,断了音讯。
1970年,我有了第一块手表。那时,我在北大荒务农,弟弟在青海油田当修井工,有高原和野外工作的双重补助,收入比我高好多,他说:“赞助你买块手表吧。” 那时候手表是紧俏商品,来了货后要赶去排队,去晚了,排在后面,就买不到了。我中学的一个同班同学分配在北京工作,听说我要买表,他自告奋勇地说:“这事交给我了!”
那天,下了整整一夜的大雪,到了早晨,雪还纷纷扬扬。我的这位同学,特意请了半天的假,天还没亮,顶着纷飞的雪花,骑着自行车,赶到前门大街的亨得利钟表店排队,排在了最前面,帮我买到了这块英格牌手表。
1974年的冬天,分别了整整7年之后,我和她重逢了。那时候,我已经从北大荒回到北京,在一所中学里当老师;她作为第一批工农兵大学生刚刚毕业,留在哈尔滨工作。她从哈尔滨途经北京到上海出差,找到我家,尽管早已物是人非,但我一眼看见她腕子上戴着的还是那块上海牌手表,不知为什么心里竟然一动,仿佛又看见了中学时代的她,也看见了那时候的自己。那块手表成为了我们逝去青春的物证和纪念。
我不知道这块上海牌手表她戴到了哪一年,我的那块英格牌手表,一直戴到1992年的夏天。那时候,我正从西班牙到瑞士,那块英格牌手表突然停摆了。想想,这块瑞士产的手表,居然在踏进瑞士国土的一刹那寿终正寝,冥冥之中,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人生如梦,转眼28年过去了,我的这块英格牌手表,一直压在箱子底,没有舍得丢掉。看到它,我会想起为我买这块表的那位同学和那天清早纷纷扬扬的雪花,也会想起我的那位女同学和她的那块上海牌手表。几番离合,变成迟暮,一晃,我们都老了,老手表记录着我们从学生时代到如今50余年绵长的友情。
很久没有联系了,年前一个大风天的下午,没有出门,座机的铃声响了,竟然是她的电话。我有些意外,她说她偶然看见一本许多年前的老电话簿,便一个一个地拨,大部分电话都打不通,没想到我的还真打通了。
我告诉她,我的电话号码一直没变,手机和座机都没有变。我一直觉得,很多老的东西,是值得保留的,保留住它们,就是保留住回忆,保留住自己。
电话里,我们聊了很多,昔日的回忆花开一般重现。放下电话,我又想起那块.上海牌手表,想起当年一起读过的济慈的诗句:
你竟能铺叙/一个如花的故事,比诗还瑰丽。
等暮年使这一切都凋落,/只有你如旧。
济慈的诗是写给一只古瓮的,写给我们的老手表——上海牌手表、英格牌手表,也正合适。
(摘自《光明日报》2021年03月12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