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农耕母亲
刘诚龙
①过了一冬天,菜豆子带着水灵灵的春意与清亮亮的阳气,奔赴母亲作就的盛宴。母亲说,要等父亲先尝,菜豆子才肯结的。我说,谁先尝谁后尝,蔬菜们怎么知道?母亲说:“怎么不晓得?天地万物都是有灵性的,她们什么都晓得。”
②菜豆子是报春最早的蔬菜吧。那开着红花黄花、五颜六色的,就是菜豆子。她们长得那么快,长得那么美。她们下地之初,母亲就烧了草皮山灰,与大粪一起搅拌,用手抓着,一兜一兜地撒播。母亲曾经叫我抓,我找了一双手套,母亲一巴掌拍过来:“你怎能这样对待庄稼?”
③我见过母亲抢肥。牛吃草吃饱后,后面会跟着好几个叔伯婶嫂,他们有的拿笸箩,有的拿灰斗,有的拿撮箕,虎视眈眈,等牛拉屎。牛尾巴一翘,一哄而上,谁抢得归谁。那次我母亲没拿工具,一头牛要拉了,她一个箭步,拉起上衣,全兜了,母亲以胜利者的姿态“哈哈”大笑,一路兜着,直奔自家的菜园子里。那园子里的菜豆子因此长得格外茂盛。
④菜豆子之后,便是土豆,便是番茄,便是青辣椒,便是丝瓜、线瓜、苦瓜、南瓜。这些蔬菜们像赶赴一场盛宴,呼朋唤友,一拨儿一拨儿来了。母亲说,要是菜豆子说那个铁道冲的刘家去不得,这些蔬菜们都不来了,你们到哪儿吃去?母亲平时说话很爱笑,但说到蔬菜,说到庄稼,她从来不笑。
⑤母亲不太信神灵,隔壁的三奶奶信。三奶奶时时刻刻手上都拿着一副卦,砌房子、出远门这些大事,要打卦;就是扛只锄头去锄麦子,也要打一卦,问神仙宜不宜动土。母亲从不打卦,而信另外一种神灵。母亲下红薯种,挑选阳光炽热的晌午。晌午时分,人们回去吃饭了,鸟儿们也回去午休了,母亲便领着一帮孩子上园子,闷着挖土,不说话。总是有那么几个迟归的婶娘,这时节还在野外,一看见母亲总要喊:“刘婶子,还不回去啊?”平时很热情的母亲,此刻却装聋作哑,不应人。母亲说,不能应人的,一应,鸟就晓得了,鸟就来啄种了;一应,老鼠就听到了,老鼠就来偷吃了。鸟是走世界走江湖的,见多识广,有本事到哪里都能活下来,话语能力肯定超人;老鼠是土著,祖祖辈辈生活在我们这里,懂得我们的方言。有鸟“嗖”的一声带着哨音飞过,母亲就举头打一个手势。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母亲的这个手势与鸟做了一次什么交流。
⑥母亲从不骂人。我家的菜园子经常失窃,母亲也不骂。母亲说,菜园子里是不能骂人的,那些恶话毒誓从嘴里骂出来,落到土里,会变成虫子咬菜。母亲的菜十分光鲜,毫无瑕疵,即或是天生“麻疹”的苦瓜,也比别人家的光滑。
⑦老家有个说法,人太恶,养个崽也是“实屁眼”。像所有的教徒一样,母亲虔诚地修炼自己的内心。每一年新鲜蔬菜上桌,母亲都要请父亲先尝。鸡爪,母亲夹给父亲吃,是要父亲扒财喜;新鲜蔬菜叫父亲先尝,是要我们孝敬长辈。竹子有上节下节。人有尊长晚幼。忠信孝悌,与人为善,那些蔬菜们大概也是考察了我母亲的品性吧。开春的菜豆子也许这么喊:“铁道冲的刘婶子家是个好人家,我们都去她家吧。”菜豆子一声喊,蔬菜们便纷纷响应,结伴来了。我们家的南瓜都有一抱大,个个像弥勒佛;我们家的冬瓜站起来有人高,一排排靠在屋墙上,像十八罗汉;那豆角,一线一线地吊串串,像春天密密麻麻的雨脚。年年都是这样,我家蔬菜大丰收。
⑧我家的碓屋有个神龛,祖宗都在神龛上。母亲说,平时只有我爷爷值班,到我们供飨(xiǎng)的时候,他们都回来。爷爷旁边有一只青瓷坛子,里头装的都是种子:辣椒种子,玉米种子以及南瓜、线瓜、高粱种子。它们被母亲分门别类,用红布包裹,一层一层地放在坛子里。神龛的后面是我家的柴火灶,在寒冷的腊月,我家在这里酿酒、蒸饭、炒菜、煮猪潲,天天有薪火燃烧。种子们在这里既享受春天般的温暖,又歆享母亲虔诚的供奉。
⑨要说信神灵,这大概就是母亲所信的神灵吧,也是我们农耕民族子民所信的神灵吧。
(选自《青年文摘》,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