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鞋匠
雪樱
①济南的春天,风大,七八级大风见怪不怪,修鞋阿姨躲在自制的帐篷里,只把脑袋露在外面,有活儿时人才钻出来,好几次我路过,碰见她在吃饭,马扎上搁着老式长方形铅制饭盒,她手里握着馒头,就着炒的辣椒疙瘩丝,吃得心满意足,喜欢这位阿姨。就是喜欢她的安静,做活儿安静,说话声也安静,给人踏实感。她的衣着半旧,泛着岁月的年代感,一年到头戴着套袖,圆裙,一看就是自己用缝纫机砸的,碎花,浅色,有些地方是几块布头摆起来的。
②从我小时候记事起,阿姨就在这条街上修鞋,最初是她的父亲主修,她负责打下手,老先生个头不高,鹦鹉鼻,驼背,戴一副老花镜,断的一根眼镜腿缠着胶布。他和谁说话都和和气气,时间久了,大家都爱找他修鞋,书包、箱包、校服等拉链坏了,也习惯了找他。他做活儿慢,却极认真,飞针走线,有板有眼,搓皮粘胶,娴熟灵巧,宛如一对蝴蝶翻飞,把手上的功夫干出了大学问。街坊们都说:“凡是经过他的手修的鞋,都入了保险柜。”
③这条街上,有一所大学、一所职专、一所小学,还有家幼儿园,每天放学时分,人声鼎沸,堵得水泄不通。一个初冬的午后,一位美籍外教拎着一双高筒靴子来了,他连说带比划,老先生听得云山雾罩,好在旁边的人领会了来意。老先生连连摆手,表示修不了,在场的人露出诧异的表情,“这是个大单,放着钱怎么不挣呢?”人群里一阵聒噪,老先生站起来,连说带比划,脑门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我没接触过这种材质的鞋子,怕修不好,给您搞砸了。”外教向前迈出一步,张开双臂,大声说道:“不要担心。”又说,你没问题,旁边的人跟着翻译,说罢,他上前拥抱了一下老人,表示一周后来取。老人的脸涨得通红,说不上是激动还是着急。
④几天后,还是那个时间,外教如约而至,这次和他一起来的还有助教,接过簇新。铮亮的鞋子,老外嘴巴张得老大,又是比划,又是赞叹,可爱得像个孩子,见鞋子修补完美,针脚工整,丝毫看不出痕迹,又发现鞋子重新擦拭过,焕然一新,他对老先生竖起大拇指,不住地称赞“了不起!”接着,他起身和助教小声耳语几句,示意多付一些费用。老先生婉拒了,看到顾客满意,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⑤小修小补,零打碎敲,赚不了多少钱,却方便了日常生活,溢出了烟火气。老先生的良好口碑,为女儿接棒修鞋打下基础,也是无形的精神财富,修鞋阿姨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她每天要照顾老父亲的起居,临近中午才出摊,还是那套老设备:一台老式的补鞋机,日头晒得剥皮掉漆,一只长了包浆的木头盒子里放着胶皮、线轴、鞋跟、刀剪、胶水等工具,她一手扶着鞋跟,一手摇动转轮,几声金属响动,又几声上下响动,很快鞋子就在地子上“活”了过来,变得完美无缺。再打量她的那双手,骨节粗大,布满老茧。
⑥那年春天,我给母亲网购了一双健步鞋,收到后母亲没舍得穿,等穿的时候意外发现脚后跟处有开裂,母亲便去找阿姨修鞋,那几天阿姨下午才出摊,原来儿子从部队回来探亲了。她眯着眼睛,仔细按压一遍,判断是断裂,应该是出厂残品,表示粘了也穿不了几天。鞋子原封不动被“退”了回来,我有些半信半疑,拍照给客服,客服答应退货,收到后验收发现的确是质量问题,我不禁对阿姨到目相看,活儿好,技术高,信得过。
⑦后来,听母亲说,阿姨的儿子进了军校,出来后当了士官,家里生活条件也好了,但阿姨执意坚持出摊。“这个手艺是老爹传下来的,我天天干着心里不慌张,不靠它吃饭,靠它解个闷吧,”她缓缓地说道,社会变迁,潮流更迭,阿姨修鞋却还是原来的老价格,这么多年来没涨过价。有人觉得她白忙活,她的口头禅是:“人啊,活这一辈子,不能光为了挣钱,得有个乐趣,你说是吧。”一字一句,皆是哲理。
(选自《人民日报海外版》,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