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采薇(节选)
鲁迅
这半年来,不知怎的连养老堂里也不大平静了,一部分的老头子,也都交头接耳,跑进跑出的很起劲。只有伯夷最不留心闲事,秋凉到了,他又老的很怕冷,就整天的坐在阶沿上晒太阳,纵使听到匆忙的脚步声,也决不抬起头来看。
然而这不平静,却总是滋长起来,烙饼不但小下去,粉也粗起来了。养老堂的人们更加交头接耳,外面只听得车马行走声,叔齐更加喜欢出门,虽然回来也不说什么话,但那不安的神色,却惹得伯夷也很难闲适了:他似乎觉得这碗平稳饭快要吃不稳。
十一月下旬,叔齐照例一早起了床,要练太极拳,但他走到院子里,听了一听,却开开堂门,跑出去了。约摸有烙十张饼的时候,这才气急败坏的跑回来,鼻子冻得通红,嘴里一阵一阵的喷着白蒸气。
“大哥!你起来!出兵了!”他恭敬的垂手站在伯夷的床前,大声说,声音有些比平常粗。
伯夷怕冷,很不愿意这么早就起身,但他是非常友爱的,看见兄弟着急,只好把牙齿一咬,坐了起来,披上皮袍,在被窝里慢吞吞的穿裤子。
“我刚要练拳,”叔齐等着,一面说。“却听得外面有人马走动,连忙跑到大路上去看时——果然,来了。首先是一乘白彩的大轿,总该有八十一人抬着罢,里面一座木主,写的是‘大周文王之灵位’;后面跟的都是兵。我想:这一定是要去伐纣了。现在的周王是孝子,他要做大事,一定是把文王抬在前面的。看了一会,我就跑回来,不料我们养老堂的墙外就贴着告示……”
伯夷的衣服穿好了,弟兄俩走出屋子,就觉得一阵冷气,赶紧缩紧了身子。伯夷向来不大走动,一出大门,很看得有些新鲜。不几步,叔齐就伸手向墙上一指,可真的贴着一张大告示:
“照得今殷王纣,乃用驿妇人之言,自绝于天,毁坏其三正,离逷其王父母弟。乃断弃其先祖之乐;乃为淫声,用变乱正声,怡说妇人。故今予发,维共行天罚。勉哉夫子,不可再,不可三!此示。”
两人看完之后,都不作声,径向大路走去。只见路边都挤满了民众,站得水泄不通。两人在后面说一声“借光”,民众回头一看,见是两位白须老者,便照文王敬老的上谕,赶忙闪开,让他们走到前面。这时打头的木主早已望不见了,走过去的都是一排一排的甲士,约有烙三百五十二张大饼的工夫,这才见别有许多兵丁,肩着九旒云罕旗,仿佛五色云一样。接着又是甲士,后面一大队骑着高头大马的文武官员,簇拥着一位王爷,紫糖色脸,络腮胡子,左捏黄斧头,右拿白牛尾,威风凛凛:这正是“恭行天罚”的周王发。
大路两旁的民众,个个肃然起敬,没有人动一下,没有人响一声。在百静中,不提防叔齐却拖着伯夷直扑上去,钻过几个马头,拉住了周王的马嚼子,直着脖子嚷起来道:“老子死了不葬,倒来动兵,说得上‘孝’吗?臣子想要杀主子,说得上‘仁’吗?……”
开初,是路旁的民众,驾前的武将,都吓得呆了;连周王手里的白牛尾巴也歪了过去。但叔齐刚说了四句话,却就听得一片哗啷声响,有好几把大刀从他们的头上砍下来。
“且住!”
谁都知道这是姜太公的声音,岂敢不听,便连忙停了刀,看着这也是白须白发,然而胖得圆圆的脸。
“义士呢。放他们去罢!”
武将们立刻把刀收回,插在腰带上。一面是走上四个甲士来,恭敬的向伯夷和叔齐立正,举手,之后就两个挟一个,开正步向路旁走过去。民众们也赶紧让开道,放他们走到自己的背后去。
到得背后,甲士们便又恭敬的立正,放了手,用力在他们俩的脊梁上一推。两人只叫得一声“阿呀”,跄跄踉踉的颠了周尺一丈路远近,这才扑通的倒在地面上。叔齐还好,用手支着,只印了一脸泥;伯夷究竟比较的有了年纪,脑袋又恰巧磕在石头上,便晕过去了。
【注】鲁迅创作于1935年12月,故事的主人公叔齐和伯夷是商代小国孤竹国的公子,他们在周武王建立周朝后决定不吃周朝的粮食,于是饿死在首阳山上。
文本二:
《故事新编》有哪些不同于其他传奇体小说的特点?这指的是鲁迅实现传奇体小说艺术特性的创新经验。人物语言须有谈资,而谈资与场面又相关。《故事新编》善写场面,场面中的人物就某话题各抒己见,语言的魔力由此发挥。谈资多来自典籍。比如《理水》写大禹走后,京师日渐好转了,老百姓聚居在一起谈论大禹功绩、大禹何人,《随巢子》、《古岳读经》里大禹化为熊、大禹如何捉无支邪等传说成为谈资。人物出场还带出典籍所属背景,增加信息、丰满情节。如《非攻》中子夏的徒弟公孙高、学生耕柱子、曹公子、管黔敖、公输般等,这些人物连带着引出行义、送天下、钩拒、木鹊等历史事件的背景。还有叙述者对人物的描绘和对现场情境的议论等,也巧妙借自典籍语汇。如《奔月》中描写后羿拉弓射月形容为“眼光直射,闪闪如岩下电”。“岩下电”来自《世说新语·容止》有“裴令公目王安丰,眼烂烂如岩下电”。如果单有浓郁的古代典籍色彩,至多是古色古香,《故事新编》的奇幻色彩是在蕴含典籍因素的人物语言和叙述者语言中,又明显地夹杂现代语词。如《奔月》中女乙(对后羿)说:“有人说老爷还是一个战士”,女辛说:“有时看去简直好象艺术家”。“战士”、“艺术家”等是地道的当代人用语,放到传说中的后羿嫦娥,顿生奇幻感。由此,古代典籍所带有的斑斑锈迹,与充满现代气息的人物语言的结合产生了奇幻色彩。
(摘编自刘俐俐《鲁迅〈故事新编〉故事与小说的人类学思考》《文艺理论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