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节选)
【俄】列夫·托尔斯泰
聂赫留朵夫特别喜爱一个叫克雷里卓夫的害痨病的青年,克雷里卓夫跟玛丝洛娃在同一个队里,被流放去苦役,聂赫留朵夫早在叶卡捷琳堡就认识了他,在途中又同他见过多次面,还同他聊过天。夏天里,有一次在站上休息,聂赫留朵夫跟他一起消磨了一整天,克雷里卓夫兴致勃勃地把自己的经历讲给他听,还讲了他如何成为革命者,他入狱前的经历很简单,父亲是个富有的南方地主,他小时候父亲就去世了,他是个独生子,由母亲抚养长大,他念中学和念大学都很轻松,大学数学系毕业时名列前茅,得到硕士学位,学校要他留校,以后还要送他出国深造,他犹豫不决,这时候,有几个同学要他给公共事业捐点钱。他知道,这种公共事业便是革命事业,但那时他对此还毫无兴趣,只是出于同学的情谊和自尊心,唯恐人家说他胆小怕事,就捐了钱。收钱的人被捕了,搜出一张字条,知道钱是克雷里卓夫捐的,所以他也被捕了,先是关在警察分局,后来进了监狱。
“我坐的那个监狱。”克雷里卓夫对聂赫留朵夫讲道,“那个监狱不算太严,我们不仅可以敲敲墙壁互通音讯,而且可以在过道来回走动,随便交谈,到了晚上甚至可以齐声歌唱。我原来有一副好嗓子。真的,要不是我母亲伤心过度,我待在牢里也还不错,甚至很愉快。我在这里认识了赫赫有名的彼得罗夫,还有别的人,但那时我还不是个革命者。我还认识了隔壁牢房里的两个人,他们都是因涉嫌波兰宣言案被捕的,后来又在押往车站途中企图逃跑而受审。一个是波兰人,姓洛靖斯基;另一个是犹太人,姓罗卓夫斯基。那个罗卓夫斯基还是个孩子,他说他十七岁,可是看上去只有十五岁,他很瘦小,两只黑眼睛亮晶晶的,人挺机灵,也像所有犹太人那样富有音乐才能,唱起歌来格外好听,是啊!他们被提审我是看到的,他们一早被带出去,傍晚回来,说是被判了死刑。这事谁也没想到。他们的案情实在很轻,只不过企图从押解兵手里逃走,又没有伤人。再说,把罗卓夫斯基这样一个孩子判处死刑,实在大不近人情了。我们关在牢里的人,都认为这只是吓唬吓唬他们,上级是不会批的。开头大家还激动了一阵,后来平静了,又像原来那样过日子。不料有一天晚上,看守来到我的门边,鬼鬼祟祟地告诉我说,来了几个木匠,正在搭绞架,我开头没弄懂是怎么回事,什么绞架不绞架的,但看守老头很激动,我瞅了他一眼,这才明白是那两个人预备的。我想敲敲墙壁,把这事通知大伙儿,可是又怕被那两个人听见。大伙儿都沉默了,显然都知道了。那天晚上,过道里和车房里死一般的安静,我们没有敲墙壁,也没有唱歌。是啊!那真是个可怕的夜晚。我通宵留神听着各种声音。”
“第二天一早,忽然听见过道的门开了,进来好几个人,我站在窗洞旁。过道里点着一盏灯,第一个进来的是典狱长,他是个胖子,平时神气活现,行动果断,但这会儿也脸色惨白,垂头丧气,好像吓破了胆。他后面是副典狱长,皱着眉头,神情严肃,再后面是一个卫兵。他们经过我的门口,在旁边那个牢房门前站住,我只能看见典狱长一个人,他站在那儿,脸色苍白,时而解开胸前的纽扣,时而又扣上,还耸耸肩脖。是啊!他好像怕什么似的闪开身子,原来是洛靖斯基从他身边经过,来到我门外,他是个漂亮的小伙儿,生有一张好看的波兰人脸型:前额开阔平直,一头细密的淡黄色鬈发,一双美丽的天蓝色眼睛,他是个身强体壮、血气方刚的男子汉。他站在我的窗洞前面,所以我看见了他整个脸庞,他的脸瘦削、灰白,怪吓人的。他抽起烟来,心事重重,忽然他想到什么事似的,开口说:‘太残忍,太不讲理了!我什么罪也没有,我……’我的眼睛一直盯住他那白嫩的脖子,看见他喉咙里有样东西在抖动,他无法说下去,是啊!这时,我听见罗卓夫斯基在过道里用尖细的犹太人嗓子嚷着什么,洛靖斯基丢掉烟头,从我的牢门口走开去。于是,罗卓夫斯基就出现在我的窗洞口,他那张孩子气的脸涨得通红,还在冒冷汗,眼泪汪汪的,他也穿着一身干净的衬衣,可裤子太大,他老是用两手把它往上提,整个身子打着哆嗦。然后传来一片喧闹和脚步声。后来,声音越去越远,过道的门哗啦响了一声,接下来就一片肃静……”
随后他沉默了好久,吃力地喘着气,把涌到喉咙里的哽咽硬压下去。
“我从那时起就成了革命者。”他平静下来说,他简短地讲完了他的身世。他参加了民意党,还当上了破坏小组的组长,专门对政府官员采用恐怖手段,迫使他们放弃政权,让人民掌权。他为达成目的到处奔走,一次又一次获得成功。后来却被一个他最信任的人出卖了。他被捕,受审讯,在监狱里度过了两年,被判死刑,后来改为终身苦役。他在狱中得了痨病,以现在这种条件看来他只能再活几个月。他知道这一点,但对自己的行为从没有后悔。他说,如果让他再活一辈子,他还是会那么干,也就是破坏他眼前那种罪恶昭彰的社会制度。聂赫留朵夫从克雷里卓夫的身世中和同他的接触中懂得了许多以前不懂的事。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