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怀鲁迅
郁达夫
真是晴天霹雳,在南台的宴会席上,忽而听到了鲁迅的死!发出了几通电报,荟萃了一夜行李,第二天我就匆匆跳上了开往上海的轮船。
22日上午10时船靠了岸,到家洗一个澡,吞了两口饭,跑到胶州路万国殡仪馆去,遇见的只是真诚的脸,热烈的脸,悲愤的脸,和千千万万将要破裂似的青年男女的心肺与紧捏的拳头。
这不是寻常的丧葬,这也不是沉郁的悲哀,这正像是大地震要来,或黎明将到时充塞在天地之间的一瞬间的寂静。
生死、肉体、灵魂、眼泪、悲叹,这些问题与感觉,在此地似乎太渺小了,在鲁迅的死的彼岸,还照耀着一道更伟大、更猛烈的寂光。
没有伟大的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因鲁迅的一死,使人们自觉出了民族的尚可以有为,也因鲁迅的一死,使人家看出了中国还是奴隶性很浓厚的半绝望的国家。
鲁迅的灵枢,在夜阴里被埋入浅土中去了;西天角却出现了一片微红的新月。
1936年10月24日在上海
文本二:
秋夜(节选)
巴金
窗外“荷荷”地下着雨,天空黑得像一盘墨汁,风从窗缝吹进来,写字桌上的台灯像闪眼睛一样忽明忽暗地闪了几下。我刚翻到《野草》的最后一页。我抬起头,就好像看见先生站在面前。仍旧是矮小的身材,黑色的长袍,浓浓的眉毛,厚厚的上唇须,深透的眼光和慈祥的微笑,右手两根手指夹着一支香烟。他深深地吸一口烟,向空中喷着烟雾。这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那么平易近人。而且每一个动作里仿佛都有先生的特殊的东西。你一眼就可以认出他来。
风在震摇窗户,雨在狂流,屋子里灯光黯淡。可是从先生坐的地方发出来炫目的光。我不转眼地朝那里看。透过黑色长袍我看见一颗燃得通红的心。先生的心一直在燃烧,成了一个鲜红的、透明的、光芒四射的东西。我望着这颗心,我浑身的血都烧起来,我觉得我需要把我身上的热发散出去,我感到一种献身的欲望。这不是第一回了。过去跟先生本人接近,或者翻阅先生著作的时候,我接触到这颗燃烧的心,我常常有这样一种感觉:其实不仅是我,当时许多年轻人都曾从这颗心得到温暖,受到鼓舞,找到勇气,得到启发。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发光的心仍然在他的胸膛里燃烧,跟着他到了窗前。我记起了,多少年来这颗心就一直在燃烧,一直在给人们指路。他走到哪里,他的心就在哪里发光,生热。我知道多少年轻人带着创伤向他要求帮助,他细心地治好他们的伤,让他们恢复了精力和勇气,继续走向光明的前途。
雨住了,风也消逝了。天空不知在什么时候露出一点点灰色。夜很静。连他那颗心“必必剥剥”地燃烧的声音也听得见。他拿一只手慢慢地压在胸前,我觉得他的身子似乎微微地在颤动,我听见他激动地、带感情地说:
“忘记我,管自己生活。可是我永远忘不了你们。”
“难道为了你们,我还有什么不可以拿出来的?”
“难道为了你们,我还有过什么顾虑?”
“难道我曾经在真理面前退却?在暴力面前低头?”
“为了追求真理我不是敢说,敢做,敢骂,敢恨,敢爱?”
“我所预言的‘将来的光明’不是已经出现在你们的眼前?”
“那么仍然要记住:为了真理,要敢爱,敢恨,敢说,敢做,敢追求!”
“勇敢地继续向着更大的光明前进!”
静寂的夜让他的声音冲破了。仿佛整个空间都骚动起来。从四面八方送过来响应的声音。声音渐渐地凝结在一起,愈凝愈厚,好像成了一大块实在的东西。不知道从哪里送来了火,它一下子就燃烧起来,愈燃愈亮,于是整个房间,整个夜都亮起来了,就像在白天一样。那一块东西继续在燃烧,愈烧愈小,终于成了一块像人心一样的东西。它愈燃愈往上升,渐渐地升到了空中,就挂在天空,像一轮初升的红日。
我再看窗前鲁迅先生的身形,它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不见了。我连忙跑到窗前。我看出来:像初日那样挂在天空里的就是先生的燃烧的心。我第一眼只看到一颗心。可是我仰起头仔细再看,先生的慈祥的脸庞不是就在那儿?他笑得多么快乐!真是我从未见过的表示衷心愉快的笑脸!我回到写字桌前,把《野草》阖上,我吃惊地发现那一颗透明的红心也在书上燃烧……原来我俯在摊开的先生的《野草》上做了一个秋夜的梦。
窗外还有雨声,秋夜的雨滴在芭蕉叶上的声音,滴在檐前石阶上的声音。可是在先生的书上,我的确看到了他那颗发光的燃烧着的心。
【注】①选自《世界美文观止》。选文作于1956年9月。1936年10月19日,鲁迅上海去世,22日出殡,巴金等作家扶柩上了灵车,缓缓前往万国公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