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木头腿儿” 张佃永
有了那辆车,爹娘犹如长了新腿脚。
车是一个有点木工手艺的亲戚帮着做的,走起来“嘎吱嘎吱”直响,但这并不影响爹娘对它的珍爱。牛车对爹娘的意义,不只是重体力活儿的帮手,更是一种卑微的体面。
牛是联产承包责任制时分到的,确有些老了,村子里所有的人家都不愿分到它,七弯八拐的,它便到我家落了户。老牛性情温和,走路是慢了些,却不会动不动就他蹶子发痰,这正适合爹娘的性情。
爹套好牛车后,招呼一声娘,娘慌慌地出门,小心地把盛水的瓷茶壶放在一块已经褪色的布巾上搁稳,再把锄头、镰刀、麻绳、箩箧一股脑丢在车上,爹坐一头,埌坐另一头,在朝阳下沿着一条林荫路慢悠悠地出发,他们去劳作,从事注定了的生活。
春天,大地解冻以后,他们把种子、肥料拉到地头喂给大地。秋天,他们再郑重地把从大地肚子里生出来的莜麦、胡麻和土豆拉回家。然后,该碾场的碾场,该脱粒的脱柱,该储存的储存,粮食人吃,莜麦的秸秆、萝卜的缨子就是老牛整个冬天的饲料、
我劝爹娘不必再为生活拼命,家里的那点薄田,投入再多的辛苦也难以收获更多的惊喜。但爹娘觉得,他们还拉得动家里的生活,而且,在地里,他们才能找到生命的意义。劳累于他们,已然算不得消耗与折磨,而被当作一种天经地义。
但他们都已先于那头老牛承担不了重活儿了,万物有灵,老牛拉着车,拄着爹娘在家与地里往返,已经成了习惯,慢慢悠悠,却气定神闲,爹知道老牛的好,每天晚上,他总是先把老牛妥妥地安顿好,才躺在炕上,让僵硬的腿脚舒缓过来。
衰老之间的惺惺相惜,让爹娘与老牛在朝朝暮暮的温暖与平淡中相互依赖,一起慢慢行走,爹也有一条皮鞭,就放在车上,有时候也扬起来,但那稚子只形同于犁地碾场、爬坡上梁需要奋力的指挥棒,从没有落到过老牛身上。而老牛与爹的默契是,只要看到爹扬起粮子,便倾尽全力。甚至,从爹坐在车辕上的声音和动作里也能感受他的松弛与紧张,慢悠悠或者急匆匆地把他们拉到地头,甚至更远的地方。
那天,爹把多余的一点粮食装好,到10公里外镇上的粮库去.卖粮是家里主要的收入渠道。夜里吃了好多的青草,早展又喝足了水,老牛也养好了劲头,一路在朗日清风中不慌不忙,悠悠闲闲。
一辆狂飙的摩托车呼啸而过,老牛突然受惊,挣脱缰绳狂奔.爹的腿被车辕别了一下,痛得不轻,老牛奔出几十米,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不知所措却定定站立。当不顾疼痛的爹一病一拐追过来时,它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等待惩罚。爹扬起了手中的鞭子,却终没有落下,他看到了老牛眼里的惊惧,老牛季乖地跟着爹返回,在惊魂未定中重新拉起了车子,与同样惊魂未定的爹一同回家.
吉人天佑,爹的腿没伤到筋骨,没过多久便无大碍,但老牛却在不断老去。它反刍的节奏越来越慢,卧下后挣扎着起来时,显得有些艰难,它用越来越凸显的脊骨和更加慢悠仿的步子告诉爹娘,它支撑的力量在衰竭。
爹的烦躁写在脸上,吃饭的当儿,就推开碗筷,吸拉着鞋出去看看老牛;半夜里睡着皓着,便爬起来披衣出去,粗糙的手在老牛头顶摸来摸去。铡草的时候,把莜麦秸铡得碎辟的,又怕带了土,喂给老牛的时候都要用筛子过一下。牛吃不下,他也吃不下。老牛走不到地里去了,家里的生活渐渐没了着落。
最终,老牛还是被爹卖了,毕竟,那是家里最值钱的资产。那天,爹早早起来,给它吃饱喝足,又给它全身擦了一遍,让它的皮毛看上去更柔顺些,然后,在娘的悲切中拉走了它。以后的命运,想必只有一个归宿。
爹好几天都闷闷不乐。晚上,他把一抱一抱的莜麦秸赌气似的塞进灶膛烧炕,莜麦秸喘不过气来,“呼”地喷出一股浓烟,并宴时燃烧,火光映着爹铁青的脸色。夜里,他和娘依然习惯性地醒来,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娘望着黑洞洞的房顶喃喃自语,也不知道它怎么样了,爹不吭声,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爹把所有与老牛有关的东西——缰绳、牛鞍、皮鞭等,全部堆在牛图里,一把锁锁了,把关于老牛的记忆封存在那间屋子里,从此爹娘再没有走出村子……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