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证
聂鑫森
①湘楚市博物馆的古籍修复师沈君默,满六十岁这一天,一上班就拿着申请退休报告,急步走向馆长刘政和的办公室,似乎一刻也不想驻停了,真是怪事。
②沈君默不留胡须,下巴泛着青光,也不留头发,一年四季都是光头。他说搞古籍修复,图的是一个干净,以免工作时为掉落的一根两根须发分神。这辈子他修复过多少珍本、善本,数不清。无论古籍损坏到什么程度,他都能令其起死回生。
③沈君默的爷爷、父亲都是干这个行当的,儿子从历史系毕业后,也跟着他学艺,一眨眼三十出头了,沈君默有孙了。有人问:“你孙子长大了干什么?”他坚定地说:“还能干什么?干祖传的手艺。”
④修复一本破损的古籍,就有十几道工序:拆解、编号、整理、补书、拆页、喷水、压平、装订……光是补虫眼、溜口(补书口),这还不难,难的是把经水浸后整本书页粘在一起的古籍,如“旋风装”“蝴蝶装”等,经过特殊工艺处理,逐页分离修复,而且要修旧如旧,非高手不可为。
⑤沈君默来到馆长室门前,正要举手叩门,门却忽地敞开,走出笑吟吟的刘政和:“沈先生,我在等着你哩,请进!请喝茶!”“谢谢。”沈君默有些纳闷。
⑥刘政和原供职于历史研究所,调到博物馆来不到三个月。他为人谦和,全馆上下对他印象颇佳。前任馆长章扬升迁了,在刘政和上任几天后,忽然来馆里检查工作,顺带提出要借走库存的古籍《归隐录》回家去研究。刘政和立马回绝,说:“章局长,这是不行的,你可以到这里来读,但古本书是严禁外借的。你应该知道这个规矩,请海涵。”章扬哈哈一笑:“我是想试试你,果然坚持原则。”
⑦沈君默和刘政和,在一个古拙的茶几边坐下来,玻璃杯里的龙井茶飘出清雅的香气。刘政和端起杯子:“沈先生,我知道你口袋里肯定揣着退休的申请报告。可你不能走啊,我想延聘你一段日子。”沈君默叹气:“唉,人老了,眼花了,干不动了。再说,馆里有我的学生和儿子,在修复古籍上可以独立操作了。”刘政和抿了一口:“恕我直言,他们比你还差点儿火候。馆里有一大册本地前代名人写的《归隐录》,年代久远,水浸、虫蛀,不但粘连在一起,还破损厉害,你不想修复?”沈君默摇摇头说:“不……想,想也是白想。”
⑧刘政和解开领扣,喉结上下蠕动,目光变得锐亮。大声说:“我调查过,你曾向章扬提出申请要修复这本古籍,他说这书没什么价值,不批准。还说,库里要修复的古籍多着哩,你为什么要单挑这本?你怎么回答的?”沈君默不语。刘政和严肃地说:“我现在来替你说。我在历史研究所厮混多年,读过不少书,尤其是有关乡邦历史的书。《归隐录》的作者,叫章道遵,清道光朝的吏部官员。官方史书上称他为能臣、廉吏,风头很健,五十四岁时,皇帝忽然下诏,允其多病之身告老还乡。他回乡后,意气消沉,关门谢客,写了这本《归隐录》,没有付梓刻印,只是聘人手抄了十本,故传世稀少。他是六十岁时辞世的。但在当时的野史中,也有人说到他任吏部要职时,暗中收贿,在老家置办田产、房产。但没有佐证的史料,他的形象依旧光彩照人。因章道遵是个真正的读书人,敬儒知耻,我揣测是不是《归隐录》中,有关于这方面的文字。”
⑨“当然有!”沈君默蓦地站起来,大声说,“我家有《归隐录》的半本残页,是我爷爷解放前收藏的,中间有数则写他忏悔平生有过的不洁言行,以及皇上对他的宽宥,让他体面地回乡养老。”刘政和喝了一大口茶,拍了拍脑门说:“我明白了,为什么章扬不让你修复此书,为什么我任职之初他要借此书回家研究。他虽未读过此书,但害怕书中有什么不利先祖的文字。因为,章道遵是章扬的先祖,章扬曾写过文章力赞先祖的德行。”
⑩沈君默两眼放光说:“刘馆长,章扬的为尊者讳,可笑。他的先祖却敢自揭其短,倒是令人钦佩”。刘政和嘴角叨起一丝冷笑,缓缓地说:“恕我直言,你也把我小看了。我想延聘你修复《归隐录》,你愿意吗?”沈君默低头不语。刘政和又喝了一口茶:“你在想,章扬是分管我的领导,我定然不敢同意,是不是?”沈君默点头。
⑪刘政和盯着那幅“妙手书医”的字画,窗外旭日东升,字画在阳光的轻抚下熠熠生光。他嗓音浑厚:“重展历史画卷,是我们一代又一代的使命。文天祥《正气歌》说,‘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这个节操,我还是有的,有什么可怕的。你有什么条件,请讲。”沈默君摸摸光头:“我没什么条件。我到退休年纪了,请批准;延聘多长时间,由你定。我照常上班,每月只拿退休工资,不拿任何补贴。”刘馆长举起茶杯:“好!让我们以茶当酒,碰个杯,祝诸事顺吉!”沈君默会心一笑:“好!我自个儿的归隐录,今天就是开篇第一章。”
⑫半年过去了,《归隐录》已精心修复。为此,博物馆举行了隆重的新闻发布会,所请贵宾手中的请柬,都是刘政和用漂亮的小楷所书。
⑬贵宾中只有章扬没有到场。
(选自《光明日报》2023年03月,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