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水(节选)
乔叶
出门再看,余晖已尽。周围的山林已经有深深浅浅浓浓淡淡的靛蓝。没有路灯,只有家家户户露出的微光,映衬出暖调暮色。也不敢走远,便又到了村委会门口,这块地方并不宽展,此时却有了些空旷意味。
在老槐树下看了好一会儿。我爬的最早的树就是槐树,自家院子里就有一棵。爬它只在五月,因上面有槐花。“槐花香,好嘴尝。”奶奶一说这话,就预兆着她想要开始蒸槐花了。常常等不及她老人家慢工出细活,我只管三下两下蹿爬到树上,用手捋着槐花,一把一把地吃。①柔嫩的花瓣就被我这么粗粗糙糙地吞到了肚子里。槐花的香并不顺溜,刚入口时是轻微的涩,然后才会泛起淡淡的甜。这甜是个慢性子,来得不烈,走得不急,我从树上下来好一会儿,用舌尖儿舔一圈儿唇,还有余味儿。
张开胳膊趴到槐树上,真粗。树皮微凉。一疙瘩一疙瘩的凸起,像脚蹬子引诱着我往上爬,小时候的我爬树是把好手。现在还能爬吗?有多少年都没有爬过了,这老胳膊老腿。
鞋是耐克跑鞋,轻便,防滑。左右看看,没一个人影儿。我抬起左脚,搭上一个树疙瘩,往上提劲儿,再把右脚搭上另一个树疙瘩,②两手一高一低抱住树,涌动身体,一下,一下,终于够住了最低的枝丫,再提一把大劲儿,上到树上。
稍微高了这么一点儿,看到眼里的景致也没什么不一样。不一样的是我。谁能想到我会在这夜里爬到这棵树上呢。我想象着另一个人,他远远地看见这树,看见夜色中树杈上黑黑的蠕动的一团,他会以为这是什么?
漆桃花这几天开得正好。其实就是野桃花,宝水人却叫它漆桃花。它的粉是极淡的粉,阳光下远看时竟像是雪白的,近看才会察觉到它的粉,粉中还含红。五瓣,细长的花蕊,稍稍往里扣着,有些羞涩。开得最饱满时,③一阵风吹来,就落成了桃花雪。几乎是同时,花柄和花托之间就萌出了小小的绿芽,叶子出来了。
每次散步我都会折几枝插瓶。雪梅也有这个喜好,却比我插得讲究,每一瓶都能看得出轻重高低,疏密有序,俯仰得宜,如画一般,且定要白瓶子和玻璃瓶,越发衬着野野嫩嫩的好看。我夸她审美有天分,她腼腆一笑,说是网上学的。秀梅却只看重这漆桃花的果子,说到五六月份时就能长成,跟个小青枣子似的,就再也长不大。吃是不能吃的,以前这叫不中用,近些年却中了用,因为能成钱了。果子虽没果肉,那果核却好。剥了皮,留着核,穿成手串,卖给游客,可不就成了钱?自从摸着了这个门路,村里人一到时节就都去摘这野桃子穿手串,往云里村和云下村送货。
野杏花跟着漆桃花的脚,开起来也是轻簿明艳,只是花期也短,风吹一阵子就散落了。和它一起开的山茱萸花期却长,乍一看跟黄蜡梅似的,只是比蜡梅的气势要大。它是树,开出来便是花树,不管大花树还是小花树都披着一身黄花,黄金甲似的,每个枝条每朵花都向上支棱着,十分硬气。云里景区有个景点就叫茱萸台,听说原来叫磨石坡的,后来发现有很多茱萸,就改叫茱萸台了。导游词里说是王维来过。来没来过谁知道呢?④孟胡子说,要想吃旅游饭,在地名上咱也得随行就市,这叫文化提升。
白蒿也蓬蓬茏茏地长了起来。幼时我爱吃蒸白蒿。奶奶把白蒿一把把地掐回来,洗净后裹上面蒸熟,再浇上蒜汁,便满口鲜腴。其他也罢了,最能显手艺的是怎么裹那一层面,这层面需得匀匀的,还需得不厚不簿,厚了黏糊,簿了不够提香。奶奶裹的那层面,又润又糯,如雪下透出的春草色。
抱着几枝漆桃花从坡上下来,碰到张大包正在房后看他的香椿树,树不少,却还瘦小,问他啥时候能来掰芽吃,他说还早。路过九奶家,老安正和九奶在院子里坐着,远远地跟我打了招呼。我便过去。问安嫂子呢,老安说刚挖了点儿荠菜,正在收拾。便高声喊了安嫂子手脚快点儿,先收拾一袋子出来呀。我也只好等着。说话间安嫂子到了跟前,拎了个塑料袋子,满当当的翠色,不容分说就塞过来。也只好接着。回去包了一顿饺子,比以往吃过的荠菜饺子都鲜美。
接下来就迷上了挖荠菜,一直挖到了三月三。这时节,山下的荠菜早就花开成了片,起了硬莛,就吃这一口来说已经算是老了,可山里的荠菜却还正是蓬勃壮嫩。三月三这天,荠菜是主角。和福田庄一样,宝水也是要拿荠菜煮鸡蛋的,“三月三,荠菜煮鸡蛋,胜过仙灵丹”。这边还另有一种说法:三月三是荠菜花生日。这还是头一回听说。福田庄的说法是“二月二,龙头抬。三月三,生轩辕”。这么看来,黄帝和荠菜花原是同一天的生日?
老安说,老规矩也是要戴荠菜花的。“戴了粮仓满,不戴少银钱”。戴自然是没人戴,却要放在灶边,说是防一年的虫蚁。那天我便冷水坐锅,放了几颗鸡蛋,又将荠菜连枝带叶地整棵盘进去,开火煮了几分钟,放了些盐,把鸡蛋皮儿挨个敲了缝,又小火煮了两分钟,过了凉水,剥了蛋壳,摆在青瓷盘里,又放了几枝带花的荠菜棵。白的雪白,青的淡青,绿的鲜绿,煞是好看,便拍了图发了朋友圈,顿时点赞纷纷。有几个朋友私信问在哪里忙什么,便干脆统一回复了,说在宝水村小住。有留言道,你这也是“升来升去升到农村”。这是豫剧《朝阳沟》里的唱词。我回复道,嗯,是升到底儿了。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