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正史”中,《史记》和《汉书》双峰并峙,影响深远。概略地说,大约中唐之前,人们甲班乙马,宋以后,人们劣固优迁。那么,唐宋间这个“史升汉降”的转变是如何发生的呢?
中古中国是个贵族社会,典雅渊懿的《汉书》符合贵族阶层爱好骈文的审美口味。唐以后,贵族社会向平民社会转变,随着市民文化的兴起,对散文的爱好逐渐成为主流,《史记》地位因此快速上升。这个解释之外,胡宝国增加了史学内在理路的解释:这和史学从“重叙述”走向“重解释”的变化有关,《史记》贯穿了对历史的某种解释,当宋代以后人们逐渐重视历史解释的时候,《史记》自然就受到了推崇。在“史升汉降”的转折点上,有一个人起了重要作用,这就是唐代的韩愈。韩愈对《史记》推崇备至,他本人“雄深雅健”的风格也和司马迁一脉相承。韩愈提倡古文运动,主张越过六朝的骈文时代,回到司马迁时代,以《史记》为古文典范,由此开始了《史记》的复兴与地位提升。不过,精英人物在鉴赏品位上的引领固然重要,而社会阶层结构的变化则是文化变迁之基础,两者互动合拍才使某种品味成为主流阶层的文化标识。
历史思维的一个特点就是“据后以论前”,按历史哲学家阿瑟·丹托的看法,历史评论都是“据后以论前”的:立足于后面发生的事情,不断修正对前面发生事情的评价。当这个历史叙述不断延展,每一次加入新著作,都会使得已经在这段历史中的原有经典著作挪动位置——哪怕是一点点的挪动。胡宝国说:“宋代史家有追求会通的风气……他们从会通的角度看《史记》,自然会给司马迁以很高的评价。到唐初为止,除《史记》之外,可以说还没有一部成功的通史,到唐宋后出现“三通”、《资治通鉴》等出色的通史著作,长于会通的《史记》随之更受重视;后世纪传体越是蓬勃发展,纪传体鼻祖《史记》的地位自然会越来越高。
《汉书》从来不是一本单纯的历史著作,它的背后有着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稳定强盛的大一统王朝的加持。在班固看来,唐虞三代之所以能扬名后世,是因为有典籍记载其成功。从班固这个自我定位来看,《汉书》如同记载上古尧舜之事的《尧典》一样,是一个朝代的记功碑。一个王朝和一本史著相得益彰,这一情形在渗透着强烈批判精神的《史记》上是不存在的。中国历史至唐宋走出了一新境,到隋唐中国重归统一强盛,此后宋元明清诸王朝加入历史,足够长的历史就给人们呈现了更多的可能。对唐之后的人来说,可以羡汉也可以慕唐,还可以推赵宋,汉朝作为“典范王朝”的意义在人们心中因为唐宋等朝代的出现不再具有唯一性,《汉书》价值的下降某种程度上与此不无关联。
《史记》本为私书,而《汉书》实为官书。《史记》称得上是古代最富有个人色彩的史书。班固在宫廷直接监控下以“官督私撰”的方式完成前汉兴亡史,书成之后又得到朝廷推广,成了历代封建王朝编纂官方史学的前驱。《史记》虽列正史之首,列朝统治者心中的正史范本显然是《汉书》而不是《史记》。唐朝后陈陈相因,益发衬出作为私人修史的《史记》的独立精神和个性风采。
(节选自章益国《“史升汉降”与史学史之延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