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野的火星(节选)
王愿坚
彭绍明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多时了。他真想再睡一会儿,哪怕打一个盹儿也好。这像头发一样披散着的、长长的榕树根,把人严严地罩住,又挡风又保密;这厚厚的树叶子又软又暖和……可是不行,时间实在不早了。他伸手从脖子上摸下一只蚂蚁,没有捏死,却把它轻轻地一弹,弹出老远,想道:倒亏它咬了我这一口,要不,还不知要睡到什么时候哩。
他仰起头望望外面。林子里漆黑漆黑的,什么动静也没有。只有树梢头鸟巢里的鸟儿,大概为了挤紧些取暖,咕咕地叫两声,把几根枯枝抖落下来。风,轻轻地摇落败叶,晃着竹林,最后在林边上抓住了几片枯黄的草叶,像吹口哨似的,发出单调而又尖厉的响声。这声音使树林显得十分凄冷,使人更加心烦。
他吃力地坐起身,把盖在身上的枯草、落叶轻轻地拨了拨,把那件单军衣穿好。他顺手掏了掏口袋,从里面抓出了半截生红薯,啃了两口,又半躺在地上,习惯地把耳朵贴在地面上听了听,然后从怀里掏出驳壳枪,扳开机头,用拇指把枪栓一顶,“唰”地推上了一颗红子。他关上保险,一手持枪,一手扶地,悄悄地爬出了树林。
林子外面是一片空旷的田野。月亮,像被谁刮了一马勺,剩下个细细的牙儿贴在天上,沉静地盯着地面。他倚棵小树坐下,摸索着把伤口又扎了扎,把剩下的一点红薯塞进口里。他一面吃一而想:“要是和同志们在一起该多好!”可是队伍呢?他下意识地四下里望望,田野里是那么空旷、寂静,只有淡淡的月光把他干瘦的影子斜斜地投射在地面上。
彭绍明开始这夜游的生活已经整整一个星期了。他是红三军团五师一个连队的通信员。长征的部队突破敌人第三道封锁线以后,正兼程向湘水前进。他的连队接受了一项艰巨的任务,为了整个长征部队能安全渡过湘水,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把敌人挡住。
战斗是异常激烈的,敌人排炮密集地轰击着这个小小的山头,整连整营的白军集团冲锋。战士们拼死地坚持着,熬过了艰苦的一天。傍晚,阵地终于被敌人突破了,连队接到了立即撤出战斗的命令。可就在小彭向各排传达完命令,向连长报告的时候,两颗炮弹在他的身边炸开来,一阵昏黑,他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他醒来了,朦胧中闻到一股刺异的血腥气味;睁眼一看,身旁是连的指导员,负了重伤,已是奄奄一息了。看见彭绍明醒过来,指导员强打起精神,把驳壳枪和两条子弹,以及一条满装银圆的米袋子递给了他。
“好,把这些东西交给你。”他把彭绍明的共青团团证和自己的党证放在彭绍明手里,用力抓住他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小彭,你记住:不管你走到哪里,你都是个少共团员,是革命的……”他又一连吐了两口血,话都含混不清了,“就……就是剩一滴血,也要为……人民……流!”说完,他手一松,闭上了眼睛。
彭绍明含着眼泪,掩埋了自己的首长以后,带上战友的遗物和要求,沿着山石和丛林坚持着向西走。他原希望能赶上自己的部队,但当他走到江边上时,只见江岸上一片火把通明,敌人已经修好了被红军炸毁的浮桥,大队的国民党军队正急急忙忙地拥过江去。要想赶过这密密层层的追兵,赶上自己的部队,已经不可能了。
他躲在一丛小树后面,望着那滔滔的江水和成群的敌兵,呆呆地坐着,思索着,直到天快亮了,他才拿定了主意:往回走,只要有一口气,也要回到苏区去!回到自己人中间,去进行斗争!
从此,他走上了回头路。
为了安全地通过这段白区,他不得不昼伏夜行:白天,他找个僻静的山坳、树丛躲藏起来,睡上一会儿;夜里,当路断人稀的时候他拄根大竹杖,一瘸一拐地赶路。渴了,到水塘里喝口生水,饿了,到收获过的红薯田里扒点剩下的红薯啃啃。就这么着,一天天,一步步地往东赶。
这些,对于一个负了伤的、十七岁的娃娃说来,是够困难的,但都还能够忍受。最使他难耐的,还是这可怕的孤独。他是在红色政权下面长大的。过去,在童子团里,小朋友成群结队地在一起念书、劳动。参加了红军,又是在一个和乐的大家庭里,学习和战斗。而现在,却是一个人,披星戴月,踟蹰在这荒凉的郊野里。只到这时,他才深深地感到,一个人离开了同志们,离开了集体,是多么痛苦。这种对孤独的恐惧,对回到集体的热望,也成了他激励自己的力量。
“走,快点走,多走一步就早一点赶到苏区,早一点见到自己的亲人!”
……
(1957年11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