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脊梁
⑴八岁那年,我患了肾炎,脸发黄,腿发肿,浑身乏力。
⑵那天,雨哗哗地下着,我把脸深藏在父亲脊梁上,一只手勾着父亲的脖颈,另一只手吃力地高举着家里仅有的一把破黑伞,左摇右晃,像一面烽烟过后战败的军旗。
⑶父亲个头不高,身材偏瘦。脚下的雨水漫过了他的膝盖,水面上漂浮着白色的塑料袋、烂菜叶,还有从下水道“咕咕”不断冒出的污浊物。父亲紧紧抓着我的双腿,用力把我的整个身子往上托了托。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加快了步子。不知是父亲太过干瘦,还是原本父亲的脊梁就很坚硬,像铁板一样。
⑷到达医院时,父亲脚上只剩一只鞋,光脚的那只脚趾缝间插着几片明晃晃的玻璃碴儿,早被染成了红色。头上、身上湿了个透,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了。
⑸化验、拍片、缴费。父亲一刻也不敢怠慢。安顿我住院没几天,父亲又把二哥背来了,二哥大我6岁,高出我一头半,身体也重不少。二哥患的和我同样的病,住在了同一间病房。病房在三楼,医护办公室及诊疗室都在一层,几乎隔天父亲都要轮番背着我和二哥到楼下,没有电梯,上上下下全靠父亲铁板一样的脊梁,拖着他那条病腿。
⑹同屋,从农村来了一家给孩子看病的夫妇,女孩和我年龄相仿。女孩是被她的母亲抱进来的,医生催促着女孩的父亲去缴费,父亲对母亲说,回家借钱去,钱不够,便走了。从此,没见再回来。母女俩抱头痛哭,完后,卷起铺盖也走人了。
⑺当时,我就想那女孩的父亲一定是在路上出了意外,只听父亲像是自言自语愤愤地说了句:软骨头。我断定那女孩父亲的脊梁一定是棉花做的,软得连自己的孩子都背不动。
⑻医院的病房里经常会传出撕心裂肺的哀嚎,人们都在议论,又死人了。我胆怯地趴在父亲的后背上,惊恐地问:我也会死吗?父亲斩钉截铁地回答:不会。有时,我会发现,父亲进屋前总会扶住墙,挺直了腰杆才进屋。
⑼在县医院治疗了大概有三个月的时间,医生宣布:我终于可以出院了。而二哥则需要转到更大更好的医院继续治疗。父亲背起二哥坐火车又去了省城一家大医院,大概小半年才回到家。二哥说,他在那住了高楼,6层。二哥又白又胖,父亲却又黑又瘦。
⑽父亲退休前,有天早晨起床,穿衣怎么都穿不上,左胳膊麻木,没有一点知觉。嘴也有点歪,说话不利索,腿脚也不听使唤,一连几天都是如此。到医院一检查,中风。
⑾父亲拎着几盒药便回来了。待吃完后,没见父亲再吃过。
⑿那时,家里的所有花销全靠父母仅有的几十元工资,又刚盖了房。从此,看到父亲每天天不亮就起来了,手里舞着剑去礼堂广场那活动。可父亲=的身体并未完全恢复。不到一年,父亲的病情再次复发,比之前更严重,走路都得扶着桌椅,自己基本出不了门。那个铁打的父亲忽然不见了。就这样,父亲每天的治疗除了吃药,就是在屋里转圈圈。只有等到礼拜天,我过去把轮椅推出来,父亲坐在上面出门,见了街上的人熟悉或不熟悉的都要打招呼。
⒀有天,我把父亲推到我买的新房楼下,爸,上去歇会吧。没想到,他竟然答应了。把父亲搀下轮椅,我扶您!父亲摇摇头,摆摆手,决意自己上。五层,带上一层车库,有六层高。我跟在父亲的身后,父亲双手扶着楼梯栏杆,每上一步台阶都很艰难。在家喝了口水,我和父亲商量着,等冬天取暖时,和妈在这过,暖和。父亲笑着答应了,没承想,父亲第一次来,也成了最后一次。
⒁父亲高烧不退,起不来。我和母亲轮流用凉毛巾和碘酒为他擦拭退烧。体温计一会降,一会升。医生上门查看了病情,对我们低声交代,“你们要有个心理准备”。
⒂我一个人默默躲在角落里,发呆、流泪。如今,我有力气了,能背得动父亲那瘦成皮包骨的身子,可我又不知该把他背向哪里。叩天拜地,如果,能用我三十年或二十年的余生来换回父亲生命的话,那么,我愿意。
⒃跪在父亲的病榻前,摇晃着饭不吃,水不喝,眼不睁,话不说,谁都不认识的父亲。“爸,您答应过我,冬天要去我那的,您可不能说话不算数啊。”父亲的眼角有泪溢出,眼睛却再没睁开。
⒄今后无论我遇到了什么困难,从没退缩过。想想父亲那铁打的脊梁,浑身便充满了力量……
(选自2017年6月13日《扬州日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