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他一下车就觉得眼花缭乱。眩目的阳光直射着这个河岸台地上的小镇。一点儿也回忆不起来啦,他惊奇地想。他完全回忆不起当年这里有些什么建筑和什么景物。那时我急得心火上蹿,因为我连自己被大卡车拉到了哪里全都不知道。他感慨地走在一条土巷子里,默默地想着。那天,为了避免暴露扒车者身份,他只是查对着一本薄薄的《革命串联地图》,猜测着卡车前进的方向。他只猜对了一点:这车从绥德东关一钻出来,就根本没有去什么军渡或宋家川,而是一头向东南扎下去,顺着无定河的大深沟,顺着“曲流宽谷”。
②街巷上小饭棚、小客店鳞次栉比。他买了些白荞麦面皮的、包着粉条、莱和一点清油的馅饼。那饼炸得又黄又脆,他香甜地边走边吃。
③接着这卡车将要开到黄河边去,顺着无定河最后的一段河谷一直开到黄河西岸。这辆解放牌卡车马上就要登上那段路程。那段路他曾经饿着肚子走了整整一个下午。他觉得有些心跳,有种苍老的、他觉得不是自己该有的慨叹般的情绪在堵着胸膛。当卡车在山嘴上头换了挡,发出一种均匀的吼声时,他的眼睛亮了:他认出了这个地方。
④真是这里,他默念着,真是这条路。我全认出来啦,我想起来啦。十几年前,他就是从这个山嘴转过来,一步步踏上被暴雨冲得沟渠纵横的道路的。他把最后一块白养麦粉条馅饼塞进嘴里,用两只手握牢车厢板,开始专注地望着渐渐向前方倾斜下去的高原。
⑤“喂,喂!”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唤着他。他转过身来。“喂,你是去河底村么?”那女的轻轻问他。他觉得她满口典型的北京知识青年腔。
⑥他和她互相谈了一会儿。她告诉他自己是某小报的摄影记者;他也介绍说,他是新疆大学的应届毕业生。
⑦“我想拍几张新鲜点的黄河照片,”她解释说,“就上了这趟车。河底村那儿的黄河和无定河相汇,我想可能比壶口啦,风凌渡啦,三门峡啦新鲜点。”
⑧“放心。用得着的时候,我会帮你忙。”他结束了谈话。
⑨他又转身抓住车厢板。就是这条路,可是现在看着却这么陌生。岁月真能消蚀一切哪,饿着肚子走了半天的路,居然也会被忘掉。那时你才二十岁,衬衣口袋里只有不足十块钱。你从青羊坪小镇子下了车就走上这条土路,不但没吃白荞麦面的素馅饼,而且从清展就滴水未下肚。你走了那么久,翻过一架又一架黄土老帽,见一个人就问一句“嗑[]黄河还有多么远?”陕北的里程和阿勒泰草原的里程一样,越走越大,一会儿一个数。从三十里到四十里,从二十里又到四十里。现在看来可能是一共四十里,因为你走了半天整。你的球鞋里灌进了细细的黄土末,你一路喝清亮些的渠水。后来你在一个山梁上看见一个老汉在毛棚下卖西瓜,你咬咬牙掏出五毛钱买了一个。你和那老汉聊天,说你从延安来,还到过延川和延长的油矿。老汉说:“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三延的女子没人看。”你觉得蔫了半截。不过那瓜真甜。后来你一路摘没熟的枣子吃,因为这种枣沿着黄河西岸长,所以叫河畔枣。那时节的河畔枣又青又涩,吃得你肚子发胀,可是你一点儿也不饿了。你快活得唱着“横山里下来些游击队”,那时你像一只鸟儿一般轻捷,敢从高高的山崖上跳下去抄近路。你还追赶过一只野兔子,那青灰色的兔子在这黄土世界里显得鲜明而刺眼。可是你没追着,累得满头大汗地躺在又干又烫的黄土上喘气。等到你爬一座大山时你累了,那段公路又稣又软,上面结着开裂的硬皮儿,下头是软陷的松土。你咬紧牙往上爬,白花花的毒日头晒得你噪子冒烟。你后悔没有省下半个瓜带着。可是那时你的生命像刚点燃的一簇火,你的四肢都弹性十足。你知道你的心脏特别健康,脉搏又沉又稳。所以你赌了一股狠劲儿要和那座黄土山比一比,你决定不停步一口气爬上山顶。你信心十足地踏住龟裂的黄土硬皮,然后有力地蹬直膝盖的关节,一步步地攀登着。后来,后
来——在爬上山顶的那个时刻,你看见了黄河。
⑩他突然听见那姑娘尖叫起来:
⑪“快看!黄——河!”
⑫他浑身一震,忙转过头来。解放车正登上山顶。这一定就是那座黄土高山,你全忘啦。他轻轻地责备着自己,屏住了呼吸。陕北高原被截断了,整个高原正把自己勇敢地投入前方雄伟的巨谷,他眼睁睁地看着高原边缘上一道道沟壑都伸直了,笔直地跌向那迷朦的巨大峡谷,千千万万黄土的山峁还从背后像浪头般滚滚而来。他激动地喃喃着,“嘿,黄河,黄河。”他看见在那巨大的峡谷之底,一条微微闪着白亮的浩浩荡荡的大河正从天尽头蜿蜒而来。蓝青色的山西省的崇山如一道迷朦的石壁,正在彼岸静静肃峙,仿佛注视着这里不顾一切地倾泻而下的黄土梁峁的波涛。大河深在谷底,但又朦胧辽阔,威风凛凛地巡视着为它折腰膜拜的大自然。潮湿凉爽的河风拂上了车厢,他已经冲到了卡车最前面,痉挛的手指扳紧拦板。
⑬这个记忆他可没有遗忘。这个记忆他珍存了十几年。他一直牢牢记着,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子目瞪口呆、惊惶失措地站在山顶,面对着那伟大的、劈开了大陆、分开了黄土世界和岩石世界的浩莽大河的时刻。他现在明白了:就是这个记忆鬼使神差地使他又来到这里,使他一步步走向地理学的王国。
(节选自张承志《北方的河》,有改动)
【注释】嗑:方言,意思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