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一:回溯到商、周交替之际,一个文明较高的商朝,被文明较低的周朝所取代,这件事情本身必会使当时的知识分子有一种反省。他们还免不了会问自己,究竟是什么缘故使得这么强大,而且主导北方中国的商王国,居然被小小的周国灭亡了?他们的回答是:周人取得了天命,而天命是唯道德为依归的,所谓“天命靡常,惟德是亲”。这可说是第一次将道德的意义超越人类力量的命运。
“天命”的观念帮助周人肯定了自己的统治,也帮助周人说服了许多商人的后代与他们合作,将商周文化体系扩张到整个中国北方。《易经》中所谈的命运,不完全是盲目的,人类本身对自己的命运有相当程度的掌握,人类自己所做的种种抉择,会改变命运发展的方向。这个观念与天命具有道德意义是相互配合的。
等到西周覆灭,周人的封建系统在礼坏乐崩的情况下,不再有过去那样的自信,也不再有过去那样主宰的力量,天命的意义必须要有新的解释。在《论语》里面,孔子所说的天命是每一个个人的天命,而不是一个朝代的政治天命。在孔子承受同时代人的迫害时,他曾经说:“天给了我这个天命。天生了我,给了我一个任务。有了这样的任务,迫害我的人又能拿我怎么样呢?”在这种情况下,天命已经不是政治的使命,而是每一个人都能从超自然、超现实的秩序之中,找到自己应当执行的使命。
汉代编辑成书的《礼记》,其中的《中庸》篇曾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过去,我们对《中庸》这段话并不是十分理解。最近在湖北荆门市郭店出土的战国文书,其中有两句话似乎正是阐释“天命”与“性”的关系。郭店文书《性自命出》说:“性自命出,命自天降。”这里的“天”,不一定是一个有意识的主宰神,似乎是宇宙间各种力量的总和;在这个宇宙力量的总和之中,每一个人有天生的禀赋,也就是“性”。“命”和“性”是相配合的名词。
如果孔子所理解的命和性,正如郭店文书所说,那么人类全体具有一种特别的使命,而每一个个人也有特定的性,也就是禀赋。只有在这种背景之下,我们也许才能够理会孔子为什么找出“仁”这个字作为他思想最主要的中心。孔子赋予它一个新的意义,“仁”这个字相当于整个的人性。这一个命题,应是中国文化最根本的假设。
如孔子所说,仁作为个人的禀赋,可以表现每一个人所具有的人性,那么怎样发抒人性才使人有资格成为“仁人君子”?仁是每个人都拥有的,仁是人性的本质,也是一个人性格成长的种子。由《论语》来看,孔子的学说是以仁为中心,但是孔子很少触及群体的仁,很少从群体的角度来看仁。孔子盼望的是每个人找到自己的仁,使仁能得到充分发挥的机会,也使得这个人成为“仁人君子”。理论上,有许多个别的仁人君子时,社会应当是一个美好的社会,甚至是符合最高人心的社会。
(摘编自许倬云《万古江河——中国历史文化的转折与开展》)
材料二:在儒家看来一个人不可能什么事都不做,因为每人都有应当去做的事情,但他去做这些事情时,并不是为了其他的什么目的,一个人做所当做的事情,其价值就在做之中,而不在于达到什么外在的结果。
孔子自己的一生就是这种主张的例证,他出生在一个社会政治动乱的时代,竭尽己力去改造世界,像苏格拉底那样周游列国,与各种各样的人交谈;虽然一切努力都没有结果,他从不气馁,明知不可能成功,却仍然坚持不懈。
《论语·宪问》篇里记载孔子论到自己时说:“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他尽了己力之所及,而把事情的成败交付给命。“命”字通常译作“命数”“命运”或“天意”。就孔子来说,这个字的含义是“天命”或“天意”;换句话说,这是朝着一定目标前去的一股力量。到了后期儒家,“命”的含义是宇宙间一切存在的条件和一切在运动的力量。我们从事各种活动,其外表成功,都有赖于各种外部条件的配合。但是外部条件是否配合完全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因此,人所能做的只是:竭尽己力,成败在所不计。这种人生态度就是“知命”。按照孔子的看法,“知命”是做君子的一个重要条件,因此他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论语·尧曰》)
这就是说,要认识世界存在的必然性,这就是“知命”,就是个人对外在的成败利钝在所不计。如果这样行事为人,在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就永不失败。这是说,如果我们做所当做的,遵行了自己的义务,这义务在道德上便已完成,而不在于从外表看,它是否得到了成功,或遭到了失败。
(摘编自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