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铁鱼的鳃
许地山①
那天下午警报的解除信号已经响过了,热闹马路上排满了两行人,都在肃立着,望着那预备保卫国土的壮丁队游行,大队过去之后,路边闪出一个老头,头发蓬松得像戴着一顶皮帽子,西服缝补得走了样了。他手里抱着一卷东西,匆忙地越过巷口,不提防撞到一个人。
“雷先生,这么忙!”
“唔,黄先生,你也是从避弹室出来的罢?他们演习抗战,我们这班没用的人,可跟着在演习逃难哪!”
“可不是!”黄笑着回答他。
黄问起他手里抱着的是什么东西,他说:“这是我的心血所在,如有兴致,请到舍下,我打开给你看看,还要请教。”
黄早知道他是一个最早被派到外国学制大炮的官学生,回国以后,国内没有铸炮的兵工厂,以致他一辈子坎坷不得意。这老人家的兴趣是在兵器学上,心想他手里所抱的,一定又是什么武器图样了。他顺口地说:“雷先生,我猜又是什么‘死光镜’“飞机箭’一类的利器图样罢?”他所画的图样,献给军事当局,就没有一样被采用过。
“有新发明,当然要先睹为快的。”
“只看这蓝图是没有趣味的。我做了一个小模型,请到舍下,我实验给你看。”
黄头一次到他家,看见四壁挂的蓝图,各色各样,说不清是什么,一张小小的工作桌子,锯、钳、螺丝旋一类的工具安排得很有条理,架上放着几只小木箱。
“这就是我最近想出来的一只潜艇的模型。”雷到架边把一个约为三尺的木箱拿下来,取出一条“铁鱼”来,说:“我已经想了好几年了,我这潜艇特点是在它像一条鱼,有能呼吸的鳃,还有艇里的水手,个个有一个人造鳃,万一艇身失事,人人都可以迅速地从方便门逃出,浮到水面。”
他一面说,一面演示,黄有点不耐烦了。雷的兴趣还是在他的铁鳃,他不歇地说他的发明怎样有用,怎样可以增强中国海的军备。
“海军船坞于你这样的发明应当注意的,为什么他们让你走呢?”
“你要记得那是别人的船坞呀,先生。”
“你为什么要辞工呢?”
“我研究潜艇,他们怀疑我是奸细,我也没有把我自己画的图样献给他们的理由,自己民族的利益得放在头里,于是辞了工,离开那船坞。”
“照理想,你应当到中国的造船厂去。”
雷急急地摇头说:“中国的造船厂?不成,要踏进那厂的大门的,非得同当权的有点直接或间接的血统或裙带关系,不能得到相当的地位。”
“你老哥把世情看得太透彻,看来你的发明是没有实现的机会了。”
“有什么法子呢?我只希望我能活到国家感觉需要而信得过我的那一天来到。”
黄已踏出厅门,说:“再见罢,我也希望你有那一天。”
不到三天,河堤的马路上已经发现侵略者的战车了,市民像在梦中被惊醒,个个都来不及收拾东西,见了船就下去。
船沉下去了,许多人往岸上逃生,雷身边只剩十几元,只好随着一班难民在街边打地铺,身边是一个中年妇人带着两个孩子,他们互相照顾。
一天,在大街遇见黄,各人都诉了一番痛苦。
黄把他拉到一个小茶馆去,老头子就告诉他那潜艇模型已丧失了。他身边只剩下一大卷蓝图,和那一座铁鳃的模型。
出了茶馆,到西市来,小饭摊主人就嚷着:“雷先生,信到了。”
雷几乎喜欢得跳起来,儿媳妇给他汇了一笔到马尼刺②的船费及其它费用,黄也赞成他去。他不愿,说他的发明是他对国家的贡献,将来总有一天要大量地应用。
黄知道他有点戆气;也不再去劝他,就告辞走了。
他对妇人说,他明天就要下船,给她五十元,说钱是给她做本钱,经营一点小买卖。她感激到流泪,眼望着他带着那卷剩下的蓝图与那一小箱的模型走了。
船离港之后,黄直盼着得到他的消息,过了好些日子,他才从一个赤坎③来的人听说,有个老头子搭上两期的船,到埠下船时,失手把一个小木箱掉下海里去,他急起来,也跳下去了。黄不觉滴了几行泪,想着那铁鱼的鳃,也许是不应当发明得太早,所以要潜在水底。
一九四〇年 (有划改)
【注】①许地山(1893-1941),笔名落华生,现代著名小说家、散文家。②马尼剌,即马尼拉(Manila),菲律宾共和国的首都。③赤坎,地名,今属广东湛江。
文本二:
一心为了祖国和人民的事业
唐明华
听说郭永怀要回国,同事大惑不解。“搞研究,美国有全世界最好的条件,你为什么非要回去呢?”郭永怀目光澄激,答道:“我来留学,就是为了将来报效祖国呀! ”
1960年初春,李佩发现,丈夫下班的时间越来越晚,甚至彻夜不归,心想:搞理论研究,至于这样吗?
郭永怀闷了一会儿,憋出一句:“别问了。”
不久,他“失踪了”。
郭永怀伫立在沙漠中一片空旷的靶场上。
朔风凛冽,气温低至零下二十多摄氏度。实验场区没有帐篷,也没有座椅。站乏了,冻透了,只能咬牙坚持。终于挨到开饭时间,郭永怀和大伙一样,用开水把冻得硬邦邦的馒头泡软,就着咸菜,凑合一顿。因为粮食短缺,许多人得了浮肿病……有关工作和生活的任何细节都必须守口如瓶。
为了取得满意的爆炸模型,郭永怀带领科研人员反复试验,有时,甚至跑到帐篷里亲自搅拌炸药……
1964年10月16日清晨,新疆,罗布泊腹地。
“轰隆隆——”一声巨响,石破天惊,巨大的蘑菇云缓缓升腾,刹那间,郭永怀如释重负,他开心地笑了。
1968年12月4日,为了不耽误研发进度,郭永怀决定当晚赶回北京,同事们劝他改乘火车,郭永怀淡然一笑:“我搞了一辈子航空,不怕坐飞机。”
凌晨时分,飞机抵达北京的机场时发生了事故,郭永怀不幸以身殉职。
清理现场的时候,人们惊讶地发现,两具烧焦了的遗体紧紧拥抱在一起,同事们辨认出遇难者就是郭永怀和警卫员牟方东。当两具尸骨分开时,人们的脑袋“嗡”地炸开了——那只熟悉的公文包就紧紧贴在郭永怀的胸口!——生死关头,科学家的第一反应就是保护科研资料,打开一看,里面的资料完好无损。旁边的同事扑通跪倒,痛哭失声……
二十二天后,中国第一枚热核导弹发射成功,呼啸的火龙划出一道亮丽的弧线,如长剑出稍。
(《人民日报》2021年11月29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