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 花
初夏的一个下午,一只布谷大概迷路了, 在城市上空孤单地叫着,时远时近。黄昏快要到来,我留意到它好长一阵没有发声了, 就想, 它终于找到归路,还乡了。
布谷! 那叫声,却突然在我家窗外冒了出来。 窗关着, 那里并不能停留一只鸟。 我上上下下搜寻, 直到眼睛让两团红色晃得花了起来。 那是两幅红色窗花。窗花里藏着鸟,都不是真鸟。
我还是等了等,才把窗轻悄悄推开,没有一个扑棱棱的意外。 两幅窗花随着各自安身的窗玻璃, 拉开了一点距离。 左边一幅是四方形, 四边布满了梅花。今年是兔年,所以梅花中央有两只兔子, 一只曲着前 爪站着, 一只趴在地上,都乖乖地仰着头和梅花枝上的一只喜鹊说着什么。 从空白处钤印的“ 玉兔迎春 ” 四个字来看, 喜鹊虽高高在上, 却是一个配角。
右边一幅是圆形, 周围布满了梨花。 两只燕子正从花间往外飞, 嘴里衔着一朵梨花的那只已半身出框, 另一只紧随其后。 花间也有钤印, 是“ 与物皆春 ”。
我已经看出来, 两幅窗花的材质都不是纸, 只不过薄如纸罢了。 图案也不是镂空的, 只不过通透之处 与玻璃同色罢了。 那么,那样的窗花, 还是农耕文化之花吗?
窗花是窗上张贴的剪纸, 已有上千年历史。 一代一代剪纸艺人靠着双手, 靠着刀剪和纸, 让剪纸艺术 翩然传到今天。 而今, 凭着手手相传的温度提升, 凭着环环相扣的物流跟进, 窗花可以让城市任何一个门 户顺利接收, 为任意一扇窗添上祥瑞之景。 但高楼大厦窗玻璃那一个尺度, 显然又让窗花那一份娇弱感到 了局促, 也让乡野风味、 俚俗风趣等都有了一个换装进城的心思。 可以说, 窗花,恰是可以一窥民间艺术 之流变的窗 口。
天色暗了一些,我并没有从那窗前离开。 窗花里的花就不说了,兔子也不说了,但是,那鸟,我见了它们,怎么会没有几句话要说呢?
听, 布谷又在远处叫起来了。
我突然想到, 刚才眼皮底下冒出的那一声, 会不会是某个孩子气的邻居模仿布谷, 或者, 那就是一个 孩子的模仿呢? 要不, 那会不会是谁把电子钟和手机之类拿到了窗 口, 把从布谷那儿照搬来的铃声放送出 来, 给那只真正的布谷一个回应呢?
窗花并不能为我作证, 刚才有一只真正的布谷飞过。 那么,那布谷,会不会是从我梦中飞出去的一只 呢?
我到了那会儿才想起来, 之前我从一本书上知道,布谷是胆小的鸟。 它每年只有到农忙时节才会出来一 阵, 并且不把自己藏好就不会发声。 怪不得, 我至今都没有见过它的模样。 我却一直认为它是不由分说的鸟, 是飞来飞去的小喇叭。 我小时候在太阳下干活, 它躲在某个清凉的地方, 小眼睛一 定看见我割了那 么多麦子、 拾了那么多麦穗, 还照样不断给我下达命令。 我一点也不怕它, 它叫一声, 我就学着它叫一声。 我那是要把每一声都还给它, 有时抬头向着蓝天, 有时埋头朝着大地。 结果, 它一直当着它的小喇叭, 我 很快就成了临时的小哑巴。 几十年过去, 我大概把记忆里的那些叫声相加成了一个总和, 因此,一只孤单 的布谷在城市里的叫声,一嘴一嘴啄破了我的一个下午, 又一 句一 句唤回了我的一个春天。
喜鹊和燕子在窗花里, 而其他鸟,包括布谷,都在记忆里。
窗外,窗花之外,已是一派暮色。 家人们早已回来, 我家的灯也已经打开。 那两幅窗花, 又参与着迎 接夜晚的仪式。 尽管窗玻璃上多出来了两团红晕, 却是远近高低都不一定能看到。 我自己,终于,切切实实地看到了。那不是两朵晚霞,那是被夜晚暂时挽留住的两朵朝霞。
我的童年记忆在反复提醒我, 不能怀疑那是一只真正的布谷。 那个夜晚, 我不知道它会歇在哪儿。 我 愿意继续相信, 它是一只 勇敢的鸟, 一定不会被那高耸的灯山灼伤,或者被漫卷的灯海淹没。
我在这座城市已经生活了二十几年, 差不多每天都在同一条大街上行走, 感觉不是在追随它, 而是在 模仿它, 包括它的打开、 容纳、 变通、 堵塞, 以及堵塞之后的流动。 无论车流多么嚣张, 我依然能够听见 自己的脚步声, 它和车水马龙一样振振有词, 不断回答我对关于人生意义的新的追问。
站在高楼的窗前,我又有了一个追问。我一开口,却听见了自己的一声回答。
布谷!
(选自《解放日报》2023 年 8 月 3 日, 作者马平,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