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巷尾之伦理
许地山
在南口那边站着一个巡警。他看是个“街知事”,然而除掉捐项,指挥汽车,和跟洋车夫捣麻烦以外,一概的事情都不知。那一头来了一个盲人,一手扶着小木杆,一手提着破柳罐。他一步一步踱到巡警跟前,后面一辆汽车远远地响着喇叭,吓得他急要躲避,不凑巧撞在巡警身上。
巡警骂他说:“你这东西又脏又瞎,汽车快来了,还不快往胡同里躲!”幸而他没把手里那根“尚方警棍”加在盲人头上,只挥着棍子叫汽车开过去。
盲人进了胡同口,沿着墙边慢慢地走。那边来了一群狗。它们一面吠,一面咬,冲到盲人这边来。他的拐棍在无意中碰着一只张牙咧嘴的公狗,被它在腿上咬了一口。他摩摩大腿,低声骂了一句,又往前走。
“你这小子,可教我找着了。”从胡同的那边迎面来了一个人,远远地向着盲人这样说。盲人已经两天没回家了。他蓦然听见叔叔骂他的声音,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叔叔走过来,拉着他的胳臂,说:“你这小子,往哪里跑?”盲人还没回答,他顺手便给他一拳。盲人“哟”了一声,哀求他叔叔说:“叔叔别打,我昨天一天还没吃的,要不着,不敢回家。”
叔叔一面骂,一面打,把盲人推倒,拳脚交加。破柳罐也摔了,掉出几个铜元,和一块干面包头。叔叔说:“你还撒谎?这不是铜子?这不是馒头?你有剩下的,还说昨天一天没吃,真是该揍的东西。”他骂着,又连踢带打了一会。
盲人想是个忠厚人,也不会抵抗,只会求饶。
路东五号的门开了。一个中年的女人拿着药罐子到街心,把药渣子倒了。她想着叫往来的人把吃那药的人的病带走,好像只要她的病人好了,叫别人病了千万个也不要紧。她提着药罐,站在街门口看那人打他的瞎眼侄儿。
路西八号的门也开了。一个十三四岁的黄脸丫头,提着脏水桶,望街上便泼。她泼完,也站在大门口瞧热闹。
路东九号出来几个人,路西七号也出来几个人,不一会,满胡同两边都站着瞧热闹的人们。他们当中怎么没有一个人走来把那人劝开?难道看那盲人在地上呻吟,无力抵抗,和那叔叔凶狠恶煞的样子,够不上动他们的恻隐之心么?
盲人嚷着救命,至终没人上前去救他。叔叔见有许多人在两旁看他教训着坏子弟,便乘机演说几句。这是一个演说时代,所以“诸色人等”都能演说。叔叔把他的侄儿怎样不孝顺,得到钱自己花,有好东西自己吃的罪状都布露出来。他好像理会众人以他所做的为合理,便又将侄儿恶打一顿。
盲人的枯眼是没有泪流出来的,只能从他的号声理会他的痛楚。他一面告饶,一面伸手去摸他的拐棍。叔叔快把拐棍从地上捡起来,就用来打他。棍落在他的背上发出一种霍霍的声音,显得他全身都是骨头。叔叔说:“好,你想逃?你逃到哪里去?”说完,又使劲地打。
街坊也发议论了。有些说该打,有些说该死,有些说可怜,有些说可恶。可是谁也不愿意管闲事,更不愿意管别人的家事,所以只静静地站在一边,像“观礼”一样。
叔叔打够了,把地下两个大铜子捡起来,问他:“你这些子儿都是从哪里来的?还不说!”
盲人那些铜子是刚在大街上要来的,但也不敢申辩,由着他叔叔拿走。
胡同口的大街上,忽然过了一大队军警。听说早晨司令部要枪毙匪犯。胡同里方才站着瞧热闹的人们,因此也冲到热闹的胡同去。胡同里的人,都到大街上看热闹去了。这里,盲人从地下爬起来,全身都是伤痕。巡警走来说他一声“活该”!
他没说什么。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