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山梁的月光
马晓红
①我是尖山梁第一个考进县城高中的,但我是不想读书了,我想跟四叔去省城卖面皮。
②但我不敢跟爹提这事。 因为老师对他说过:“哑巴,你这娃是块读书的料,将来一定有出息,一定能光宗耀祖的。”他咿咿呀呀地笑着,硬是塞给老师几个鸡蛋。
③他每天天不亮就进山砍柴,吃过晌午饭一头钻进苞谷地,晚上早早把鸡赶进笼,摸摸窝里有没有蛋,然后就着月光编簸箕。
④四叔走的那天,他没有上山,一早就端个小板凳坐在院坝边上,慢慢地撕着烟叶,塞进烟锅,也不点火,吧嗒吧嗒干吸着。我坐在门槛上,默默地看着他脚下的扁担,看着四叔顺着田埂爬上尖山梁,转个弯不见了人影。他划了根火柴,点着了烟,仍然坐着没动——一直坐到天黑。
⑤进城上学那天,我很早就醒了。 月亮很大、很圆,皎洁的月光穿过破损的窗纸,随意地洒在床前,形成凹凸不平的光斑。他蹲在灶台前抽着烟。 见我起来了,留了一碗红苕稀饭给我,还有一小块掺了苞谷面的白面锅盔馍。 我吃饭的时候,他一边抽烟,一边整理着背篓。 背篓里是一个化肥袋子,装着红苕、苞谷,还有一罐腌菜,那是我的口粮。 等我放下碗,他拿出一块折成方形的红布,小心翼翼地递给我——里面大大小小的零钱就是我的学费。
⑥他背起背篓,佝偻着腰,走上弯曲的田埂,在露珠上拖着长长的影子。 远处一层一层黑灰的山脊,同样佝偻着腰,陪着我们向前蠕动。我默默地跟在他后面,翻过尖山梁,过了王家岭,沿着李家河,走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到了镇上,再花3块钱,坐半个时辰的公交车,才到县城。 县城很小,学校也不大。还没到校门口,他就停下,卸了背篓,拿出袋子,放在我脚边,打个手势,转身就走了。
⑦我看着他灰色的背影被金色的晨曦吞没,却生不起一点感激之情:娘带着襁褓中的我嫁给他,没过一天好日子,生病也没钱医治,到死连一副像样的棺材也没有。 现在,他又把我一个人扔进陌生的县城。
⑧我在老师面前维持着乖巧的样子,在同学面前只有沉默和自卑。我也不愿意回山里,经常以学习紧张为借口,一连几个星期也不回家。
⑨周末,我就在大街小巷乱窜。最终迷上了网络游戏,越陷越深。 白天,我上课、下课、吃饭、做作业……晚上,网瘾犯了,就爬墙出去玩一两个小时。 学校围墙并不太高,里外都有几棵老树,斜出的虬枝就是最好的梯子。腊月初八那天,虽然下着雪,但我还是忍不住了,等同学们睡熟了,我又偷偷地溜了出去。走进网吧,揉了揉眼睛,跟网管打了个手势,径直向最里面的角落走去。太冷了!只有三四个人,都戴着耳机,盯着电脑,没有人抬头看我。我常坐的位置已经有人了。 那人看样子已经玩累了,用一件土灰的衣服蒙着头,干瘦的背脊,蜷曲着身子,趴在桌上睡着了。 走近几步,隐约闻到一阵腐木的酸臭,我不由得皱了皱眉,绕到最后一排,仍然选一个靠墙的角落。
⑩“呼————呼————”那人真的累了,打起了鼾。
⑪网管走过来,拍了拍那人的脊背。鼾声停了,那人抬起头,衣服滑了下来,露出一头稀疏的白发。 “外面那么大的雪,我才让你进来,你也不能吵着人啊!”网管小声说着。 那人不停地哈腰点头,咿咿呀呀地道歉。 网管摇了摇头,做了个“嘘”的手势,走回门口去了。
⑫我心头一颤,像被雷击了一下:那件打着补丁的衣服是我穿旧的,那头花白的头发曾陪我从山里走到城里,脚下背篓里是我吃了十几年的红苕和腌菜。
⑬他摸出一张烟叶闻了闻,又放回口袋,支着头发呆,过了一会儿,又趴下了——这次没有打鼾。
⑭我弯着腰,蹑手蹑脚出了网吧。 巷子里,回荡着“吱吱”的脚步声,白白的积雪反射着月光,刺得双眼有点酸痛。
⑮灰色的围墙,在月光下起伏,像夜风下的山脊。 昏黄的路灯下,雪花飞舞,泛着亮光,像爹的白发,在尖山梁上摇曳。
(选自《微型小说选刊》,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