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拥有一条船。坚厚的舱壁、宽阔的舷板、稳健的橹桨……总之,无一不是我幼小心目中神圣而尊严的精神依托。奶奶曾经告诉我,一个旭日东升的早晨,父亲摇船去了村东的大湖,把我的胎盘扔进汹涌的浪涛里。我听了一震!奶奶却笑了——“湖神会赏你一副好胆气,长大后才可做像你父亲一样的男子汉!”父亲的船,驶进我的童年,在冗长蜿蜒的水道上荡漾,颠簸。悠悠的橹桨边泛起一泓泓欢乐的笑靥和委屈的泪。
那天,是我永远难忘的日子。一丝纤细的牛草,悄悄地把我的睡梦牵醒。我揉开惺忪的眼帘,携上心爱的木刻小舟,还有一只赭纹密布的海碗,跃上了父亲的船。
晨风中传来咿咿呀呀的橹桨曲。父亲脱下热烘烘的衣衫,披在我寒颤颤的肩背,又从海碗中取来黄乎乎的面枣,塞进我稚嫩的手窝。蓦然回首,村里的那棵银杏树,已在遥远中忽隐忽现,唯独我心爱的木刻小舟寸步不离地尾随着父亲的船绳。我仿佛第一次看见了生活中的父亲和我,继而,懵懂的心田里流过一股淡淡的酸涩。
江风紧了,父亲上岸拉。我立在船头上看见,父亲微驼的背上拽着一根粗大的绳索,艰难的步履在尘沙飞扬的岸滩上,写下一串深沉的脚印。我再也站不住了,满腔的歉意燃成一团小男子汉的火焰——我收起舷边拖牵着的木刻小舟,噌地一下跳上岸去,自个儿奔跑起来!父亲那血红的牛一般的双目中,顿时现出莫名的恼怒和痛苦,骂道:“才十三岁的人蛋,就不听话啦!”我流泪了,泪水流成个白亮亮的小河……
傍晚,我从门槛缝里偷出一把钥匙,蹑手蹑脚地开启了父亲的船锁,第一次在村前的小河里摇开属于我的橹声。调皮的船头,顶了小河埠,又撞了竹架桥。歇橹看时,手窝里磨起了透亮的泡泡。父亲站在河岸边,投来一束慈祥而欣慰的目光,手里还捧着我那只心爱的小木舟。父亲正重温他早已逝去的童年。
夜里,我在梦境中真的成了男子汉——独自摇着父亲的船,去了村东的大湖里,尽情又浪漫地摇呀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