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茶馆
汪曾祺
“泡茶馆”是联大①学生特有的语言。本地原来似无此说法,本地人只说“坐茶馆”。“泡”是北京话。其含义勉强解释,只能说是持续长久地沉浸其中,像泡泡菜似的泡在里面。北京的学生把北京的“泡”字带到了昆明,和现实生活结合起来,便创造出一个新的语汇。本地的“坐茶馆”也含有时间较长的意思。不过联大的学生在茶馆里坐的时间往往比本地人长,长得多,故谓之“泡”。
昆明的茶馆共分几类,我不知道。大别起来,只能分为两类,一类是大茶馆,一类是小茶馆。我要说的不是那种“大茶馆”。这类大茶馆我很少涉足,我所说的是联大附近的茶馆。
从西南联大新校舍出来,有两条街,凤翥街和文林街。这两条街上至少有不下十家茶馆。从联大新校舍,往东,折向南,便是凤翥街。街角右手第一家便是一家小茶馆。只有三张茶桌,而且大小不等,形状不一的茶具也是比较粗糙的,随意画了几笔兰花的盖碗。除了卖茶,檐下挂着大串大串的草鞋和地瓜,这也是卖的。张罗茶座的是一个女人。这女人长得很强壮,皮色也颇白净。身边常有两个孩子围着她转,手里还抱着一个孩子,一边为客人冲茶。中国的妇女似乎有一种天授的惊人的耐力,多大的负担也压不垮。
由这家往前走几步,斜对面,曾经开过一家新式茶馆。这家茶馆的桌椅都是新打的,涂了黑漆。除了清茶,还卖沱茶、香片、龙井。隔壁有一家卖花生米的。这家似乎没有男人,站柜卖货是姑嫂两人,都还年轻,成天涂脂抹粉。联大学生叫她花生西施。这西施卖花生米是看人行事的。好看的来买,就给得多。难看的给得少。因此①我们每次买花生米都推选一个挺拔英俊的“小生”去。
再往前几步,路东,是一个绍兴人开的茶馆。这位绍兴老板至今乡音未改。大概他有一种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情绪,所以对待从外地来的联大学生异常亲热。他这茶馆里除了卖清茶,还卖一点芙蓉糕、萨其玛、月饼、桃酥。我们有时觉得肚子里有点缺空而又不到吃饭的时候,便到他这里一边喝茶一边吃两块点心。有一个善于吹口琴的姓王的同学经常在绍兴人茶馆喝茶。他喝茶,可以欠账。不但喝茶可以欠账,我们有时想看电影而没有钱,就由这位口琴专家出面向绍兴老板借一点。绍兴老板每次都是欣然地打开钱柜,拿出我们需要的数目。我们于是欢欣鼓舞,兴高采烈,迈开大步,直奔南屏电影院。
再往前,走过十来家店铺,便是凤翥街口,有一家茶馆。这家地面坑洼不平,一地的烟头、火柴棍、瓜子皮。茶桌七大八小,摇摇晃晃。但门面对着街道,坐在茶馆,街上的热闹都看得见。②到这家吃茶的全部是本地人,本街的闲人、赶马的“马锅头”、卖柴的、卖菜的。他们都抽叶子烟。要了茶以后,便从怀里掏出一个烟盒,揭开覆盖着的菜叶,拿出剪好的金堂叶子,一支一支地卷起来。
每天下午,有一个盲人到这家茶馆来说唱。他打着扬琴,说唱着。茶客们似乎都没有在听,他们仍然在说话,各人想自己的心事。③到了天黑,这个盲人背着扬琴,点着马杆,踽踽地走回家去。
进大西门,是文林街,挨着城门口就是一家茶馆。茶馆墙上的镜框里装的是美国电影明星的照片……除了卖茶,还卖咖啡、可可。进进出出的,除了穿西服和麂皮夹克的比较有钱的男同学外,还有把头发卷成一根一根香肠似的女同学。有时到了星期六,还开舞会。茶馆的门关了,从里面传出《风流寡妇》舞曲,里面正在“嘣嚓嚓”。
和这家斜对着的一家茶馆,除卖茶,还卖煎血肠。这种血肠是牦牛肠子灌的,煎起来一街都闻见一种极其强烈的气味,说不清是异香还是奇臭。④这种西藏食品,那些把头发卷成香肠一样的女同学是绝对不敢问津的。
由这家茶馆往东,不远几步,有一家老式的茶馆,楼上楼下,茶座不少。这家茶馆门前,有一个小摊,卖酸角、拐枣和泡梨。过了春节,则有人于门前卖葛根。一截葛根,粗如手臂,横放在一块板上,外包一块湿布。给很少的钱,卖葛根的便操起有点像北京切涮羊肉的肉片用的那种薄刃长刀,切下薄薄的几片给你。雪白的。嚼起来有点像干瓤的生白薯片。我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都要买一点尝一尝的。
大学二年级那一年,我和两个外文系的同学经常一早就坐在这家茶馆靠窗的一张桌边,各自看自己的书,有时整整坐一上午,彼此不交语。我这时才开始写作,我的最初几篇小说,即是在这家茶馆里写的。茶馆离翠湖②很近,从翠湖吹来的风里,时时带有水浮莲的气味。
或问:泡茶馆对联大学生有些什么影响?答曰:第一,可以养其浩然之气。那是一个污浊而混乱的时代,学生生活又穷困得近乎潦倒,但是很多人却能保持绿意葱茏的幽默感,用来对付恶浊和穷困,并不颓丧灰心,这跟泡茶馆是有些关系的。第二,茶馆出人才。联大学生上茶馆,并不是穷泡,除了瞎聊,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来读书的。不少人的论文、读书报告,都是在茶馆写的。如果我现在还算一个写小说的人,那么我这个小说家是在昆明的茶馆里泡出来的。
(有删改)
[注]①西南联大,指抗战时期,由北京大学等三所大学联合组建的,后来内迁设于昆明的大学。②翠湖,昆明景点。在《翠湖心影》一文,作者表达了对翠湖的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