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嘱咐
孙犁
水生的家在白洋淀边上。太阳平西的时候,他走上了通到他家去的那条大堤。
家近了,他想起许多事。父亲确实的年岁忘记了,是不是还活着?父亲很早就有痰喘的病。还有自己的女人,正在青春,一别八年,分离时她肚子里正有一个小孩子。房子烧了吗?
田野里没有一个人,风有些冷了,他打开大衣披在身上。他从积满泥水和腐草的水洼望过去,微微可以看见白洋淀的边缘。
黄昏时候,他走到了自己的村边,看见房屋并没有烧,街里很安静,这正是人们吃晚饭,准备上门的时候了。
他在门口遇见了自己的女人。她正在那里悄悄的关闭那外面的梢门。水生热情地叫了一声:
“你!”
女人一怔,睁开大眼睛,咧开嘴笑了笑,就转过身子去抽抽搭搭地哭了。水生看见她脚上那白布封鞋,就知道父亲准是不在了。两个人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还是水生把门掩好说:“不要哭了,家去吧。”他在前面走,女人在后面跟,走到院里,女人紧走两步赶到前面到屋里去点灯。水生在院里停了停。他听着女人忙乱地打火,灯光闪在窗户上,女人喊:“进来吧,还做客吗?”
他走进屋里,女人从炕上拖起一个孩子来,含着两眼泪水笑着说:
“来,这就是你爹,一天价看见人家有爹,自己没爹,这不现在回来了。”说着已不成声音。水生说:
“来!我抱抱。”
那孩子从睡梦中醒来,好奇地看着这个生人。女人转身拾掇着炕上的纺车线子等东西。
水生抱了孩子一会,说:“还睡去吧。”
女人安排孩子睡下,盖上被子。
女人要端着灯到外间屋里去烧水做饭,望着水生说:
“从哪里回来?”
“远了,你不知道的地方。”
“今天走了多少里?”
“九十。”
“不累吗?还在地下溜达?”
水生靠在炕头上。外面起了风,风吹着院里的那颗小槐树,月光射到窗子上来。水生觉得这屋里是很暖和的。
女人在外面拉着风箱说:
“真的!你想过家吗?”
水生说:“想过。”
“在什么时候?”
“闲着的时候。”
“什么时候闲着?……”
“打过仗以后,行军歇下来,开荒休息的时候。”
“你这几年不容易呀?”
“嗯,自然你们也不容易。”水生说。
“嗯?我容易,”她有些气愤地说着,把饭端上来,放在炕上,“爹是挺不容易的一个人,他不能看见你回来……”她坐在一边看着水生吃饭,看不见他吃饭的样子八年了。水生想起父亲,胡乱吃了一点,就放下了。
“怎么?”她笑着问,“不如你们那小米饭好吃?”
水生没答话。她拾掇了出去。
回来,插好了隔山门。院子里那挤在窝里的鸡们,有时转动扑腾。孩子睡着了,睡得是那么安静,那呼吸就像泉水在春天里的阳光里冒起的小水泡,愉快的升起,又幸福的降落。女人爬到孩子身边去,呆望着孩子的脸。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孩子,好像不曾在这孩子身上寄托了一切,好像她并没有常常在深夜醒来,向着那不经事的孩子,诉说着翻来覆去的题目:
“你爹哩,他到哪里去了?打鬼子去了……他拿着大枪骑着大马……就要回来了,把宝贝放在马上……多好啊!”
水生看着她。离别八年,好像并没有老多少,头发虽然乱些,可还是那么黑。脸孔苍白一些,可两眼里的光还是那么强烈。
夜深了,大街的高房上有人高声广播:
“民兵自卫队注意!明天,鸡叫三遍集合。带好武器,和一天的干粮。”在这样降落霜雪严寒的夜里,一只粗大的喇叭在热情地呼喊。
“他们要到哪里去?”水生机警地直起身子来问。
“准是去胜芳。这两天,那里很紧!”女人一边细心听,一边小声地说。
“他们知道我们来了。”
“你们来了?你要上哪儿去?”
“我们是调来保卫冀中平原的。”
“你能在家住几天?”“就是这一晚上。我是请假绕道来看你。”
“为什么不早些说?”
“还没顾着啊!”
女人呆了。她低下头去,又无力的仄在炕上。过了好半天,她说:
“赶快休息吧,明天我撑着冰床子去送你。”
鸡叫三遍,女人就先起来给水生做了饭吃。这是一个大雾天,地上堆满了霜雪。女人把孩子叫醒,穿的暖暖的,背上冰床,锁了梢门,送丈夫上路。出了村,她要丈夫到爹的坟上去看看。水生说等以后回来再说,女人不肯。她说:
“你去看看,爹一辈子为了我们。八年,你只在家里待了一个晚上。你出去打仗,是他一个老年人照顾了咱们全家。只怕一差二错,对不起在外抗日的儿子……是这个苦日子,担惊受怕的日子,把他老人家累死……”
在河边,他们上了冰床。水生抱着孩子,用大衣给她包好脚。女人轻轻地跳上冰床子后尾,像一只雨后的蜻蜓爬上草叶。用竿子向后一点,小小的冰床像离开了强弩的箭。
冰床跑进了水淀中央。太阳从冰面上生出来,冲开了雾,形成一条红色的胡同,铺到这里来;照在冰床上。女人说:
“爹活着的时候常说,水生出去是打开一条活路,打开了这条活路,咱们就得活,不然我们就活不了。”
“你应该记着爹的话,向上长进,不要为别的事情分心,好好打仗。只要你还在前方,我等你到死。”
在杨柳树环绕的丁家坞村边,水生下了冰床。他望着呆呆站在冰上的女人说:
“你们也到村里去暖和暖和吧。”
女人忍着眼泪,笑着说:
“快去你的吧!我们不冷。记着好好打仗,快回来,我们等着你胜利的消息。”
一九四六年于河间
(选自《白洋淀纪事》,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