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晚
凌叔华
中秋节夜晚,月儿婷婷地升上屋脊,庭院地上好像薄薄地铺了一层白霜,远近树木似笼罩在细霰中。正厅里不时飘来果饼菜肴味。
她吩咐厨子:“一会儿开饭,这碗鱼不必再烧了,这盘团鸭没有炖软,再炖炖吧。”
敬仁斜挨在椅子扶手上迷蒙着眼休憩,从他笑容上就知道他十分满意她的布置。他认得她今晚穿的衣裙,是春天新婚穿过的那一套湖色华丝葛,裙脚绣着金碧折枝花。颊上透露出可爱的桃花色,他觉得她今晚非常美。圆圆的下巴衬上含情的笑靥更觉得可爱。
“我娘说吃了团圆宴,一年不分离。”她依在他怀里说。
刚上第二盘菜,看门的老董跑进来:“老爷,大石作那边打电话来请您即刻过去,姑太太不行了。”
敬仁离席要走。太太觉不好过,但极不愿他此时走,因为团鸭还没上。没吃团鸭,团圆宴不团圆,她怕这是他们来日的征兆。
“吃些饭再去吧。今晚的饭是要吃的。”敬仁心里难受,但他知道中秋宴是要吃的,他就喊:“拿饭来吧,备车,我就要出门!”盛上饭,他泡些鱼汤匆匆吃了。团鸭端上桌时,他已在漱口。她可怜地望着他:“吃块鸭子再去!”她拣了一块肥的夹碟子里。
“没工夫吃了,人家在那咽气盼我!”
她十分委屈,又怕不吃团鸭真会成征兆,就低声央他:
“不吃团鸭是不好的,你得吃这块。”他只得坐下夹起送到嘴内,觉得油腻又吐了出来。
他匆匆坐上车,此时已近夜半,月已到中天,那清澈惨白的月光射在玻璃窗上,格外使人觉到凄寂生感。太太坐在窗前惘惘胡思,想到今夜家宴便觉得悚然,好像恶运魔神此时正围住那块没吃进去的鸭肉,商议如何摆布敬仁。
她好象置身在迷暗的森林中,恐怖忧愁缠住了她。她只盼有人用手领她出来。她想只要能拉着敬仁的手,就可以去了大半的忧愁了。
敬仁回来了,满脸苍白,眼睛红晦:“我早去五分钟就见到她了。都是你要我吃那团鸭,耽误了时间。可怜她只有一个干弟在京城,临死都会不到。”他回想方才干姊的景况,一张瘦削惨白的脸,睁着阴晦带泪渍的眼,披着稀松乱发,盖着张白布被单,上头撒了些黄钱,地上一对死白油烛点着,中间插了一股香。
“咳,我们真对她不住!都是你强我吃那碗饭,张妈告诉我她咽气时还喊人找我呢。”
太太本忌讳大节日说死人,听敬仁连连埋怨自己只得勉强忍住道:“别只埋怨我吧,大节下少见一个死人好多着呢。”
“想不到你这女人心肠这样硬,人家孤冷冷死了,你还说不见她好多着呢!”他转悲为怒,伸脚把鞋子向上一摔,竟把茶几上的花瓶碰了下来,砸一个粉碎。又是一个不吉祥!一时间她又悲又气:“怎的了,你今晚是成心给我过不来!”她抽咽地哭起来,“大节下,饭也不肯吃,瓶子也摔破。还过什么好日子!”
他望见她红肿的鼻子硕大,那觉得可爱的嘴唇已褪尽胭红,只见一个酱紫的扁着的嘴。这是婚后第一次他觉得他的女人难看。他惘惘怆怆走到中庭,圆圆的皓月好像正对他冷笑。
第二天一早他便跑去料理干姐姐的丧事了,晚上十点他才回到家。太太蓬乱着头发,眼睛哭得非常红。敬仁看着桌上的账单问道:“我前天交你手的一百块用完了没?先拿出来还这笔账吧。”“昨天不看,这时却问我要,我没白花你一个钱。我又没有个干弟送我钱花。”太太一肚皮委屈,正想借题发泄。
“你说什么话,人家已经死了,我真要躲开你。”
“我早知道你嫌我,大节下就给我下不了台!”她又哭起来。
晚上她满眶眼泪回娘家,一住就是三天。他跟着朋友逛艺园听戏;跟在时髦女人后头看热闹;时常到小饭馆吃便饭,喝白酒;夜间常到一两点回家。
一个月后,敬仁丈母娘着急便送女儿回到敬仁家。夫妻间虽不再龃龉,总觉得彼此心中立了一块冰冷的石碑。
敬仁艺园逛熟了,第二年春天便做了胡同一家的熟客。杂货铺在第二个中秋节典给了人,他拿一半款替胡同的姑娘还金店和绸缎庄的账。他太太在春天小产了一个七个月的男孩,大夫说怀孕时动了肝火,急怒伤了胎。太太病了三个月,面貌枯黄憔悴老了许多。敬仁常不在家,渐渐觉得她非常丑陋,说话也懒得答她。第三年祖遗的铺子都典走了,只剩一间纸行,虽不曾典,已把契纸押了给人。第三个中秋晚上,太太独自躲到厨房望着炉火擦泪,不敢哭出声来。八月底太太又小产了一个六个月的男孩。
第四年中秋,正厅已蜒满了蜘蛛网,月亮升上屋脊,几个黝黑的蝙蝠支起双翅在月下飞来飞去。厨房有两个女人说话,一个是敬仁太太,一个是太太的母亲。
“你后天一定得搬出去吗?”“已经到期交割了。”“敬仁一定不来接你吗?”“不来,昨听人说,他已经去三不管住闲了。”“想不到他们家落到这地步!”“谁也没想到,娘呵,都是我命中注定受罪吧!”她擤擤鼻涕咽哽道:“我出嫁后头一个八月节晚上就同他闹气,他吃了一口团鸭,吐了出来,我便不高兴,后来他又一脚碰碎了一个供过神的花瓶,我更知道不好了。”“这都是天意,天降灾祸谁躲得过!你也看开点,修修福等来世吧。”老太婆嗽了几声。
两点钟后,小屋内灯油渐尽,月儿依旧在院子里铺上薄薄的一层冷霜,树林高处照样笼上银白的霰幕。蝙蝠飞疲了藏起来,大柱旁一个蜘蛛网因微风吹播,居然照着月色发出微弱的丝光。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