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血脉
① 汽车飞驶于湘南山水间,望见大地被高速公路重新分割,山峦起伏,江河奔流,田畴葱绿,万物生机,仿佛开天辟地时神显奇迹那样。走在高速公路上,我往往醉心于两旁的绿树、 花圃和各色景观。刘鹗的《老残游记》,写老残去济南,“一路秋山红叶,老圃黄花,颇不寂寞。” 我读过这段便不能忘记,只因喜欢那路上的景致。似乎叫音乐家激情澎湃的并不是五线谱上的线条,而是线条间忽上忽下跳跃的音符。人们奔驰在坦途时总会不自觉地忘记道路,正像脚上最舒适的鞋也会叫人完全忘记。实则却是有了路,才有路边无穷变幻的景致;有了五线谱上的线条,音符才会各安其位澎湃激荡。
② 我多次去过湘南,都会去拜谒柳宗元和秦观遗迹。这回又去了。柳宗元贬谪永州是一千二百年前,他那首妇幼皆知的《江雪》便是在潇水边上写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从这首诗的字缝里,后人读出它藏头四字:千万孤独。永州去京师长安,去故里山西,都太遥远了,岂能不孤独!但柳子是位哲人,独与天地共往来。他不但能把孤独生吞到肚子里去,诗文中还常见闲适与放达。柳子的《永州八记》是散淡优容的,他的诗作也不喜作悲苦之声。他在《溪居》中写道:“久为簪组束,幸此南夷谪。闲依农圃邻,偶似山林客。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诗人说自己久为朝廷官职所累,幸而被贬到南夷之地来了。永州人烟稀少,仰天放歌,多么惬意!我想柳宗元骨子里应是充满骚怨的,只是刻意叫自己忘情于山水罢了。
③ 柳宗元之后近三百年,秦观贬谪永州邻地郴州。秦观与柳宗元性情迥异,柳子偏于沉潜,秦氏则情形于言。秦观到了郴州,便悲叹“人共楚天俱远”,“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人到郴州,想“驿寄梅花,鱼传尺素”都很难了。他的名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亦是愁肠万种。古人流寓客乡的孤独虽各有遭逢际遇,然山高路远会令孤独雪上加霜。辛弃疾站在赣州郁孤台上,一句“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只是说了遥远,孤独便油然而生。
④ 千百年来,先人们都梦想化天涯为咫尺。与日逐行的夸父走得最快,河渭之间在他脚下不过三两步。《水浒传》中的神行太保戴宗也颇能行走,虽豪迈不及夸父,也能日行八百里。 然而,这都只是千古沉梦。古人写快的诗句,想得起的真是寥寥。“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 飞”,所写飞马之快,只是文学夸张。“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同样也是诗人的浪漫。“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与其说是旅程之快,毋宁说是思乡之切。
⑤ 慢而愈远,远而愈慢。古人对遥远的喟叹,却俯拾即是。晏殊有词说:“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固然离人无处寻觅,更奈何大地太辽阔了。张若虚想着北方到南国,远得叫人断肠:“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天高地远而行道迟迟,万端愁绪便随地而生。故而欧阳修说“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陆机说“悠悠行迈远,戚戚忧思深。”
⑥ 我有时在高速公路上风驰电掣,常常会想象先人的旅途之苦。当年柳宗元古道瘦马从京师赴永州,入湘后也许就是沿着今天高速公路的线路走的。我们车轮此刻辗过的地方,说不定印有柳宗元那匹瘦马的蹄痕。他在路上走了几近一年,风餐露宿,车马颠簸,困苦劳顿。想到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我突然感觉到某种荒诞。今日高速公路上的电光石火,当年柳宗元的车马辚辚,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时间体验。假若我以超光速飞奔在超车道,柳宗元慢吞吞走在行车道,我会因时间倒流而同他相遇。那一刹那,他还来不及瞥我一眼,我已像幻影般一闪而逝了。
⑦ 我这回往湘南去,随身背着一本《中国神话与民间传说》。书上开篇写盘古开天辟地, 天地间有了日月星辰、风雨雷电、山川河流、花草树木,盘古倒下后身躯化为五方名山、四肢变成大地四极、肌肉变成肥沃的土地、经脉变成无数道路……而神的初民仍在路上不断求索。直到秦始皇时,五尺官道才逐渐遍布九州,同辙之车吱吱呀呀开辟了新的纪元。
⑧ 今天,人类又在开天辟地。人说,要有高速公路,就有了高速公路。高速公路把东西南北贯通起来,天堑变成了通途。从地球的这端到那端,就像村东头到村西头。人称高速公路为动脉,大地便血脉充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