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节选)
沈从文
春天日子是长极了的。天上白白的日头慢慢的移着,云影慢慢的移着,什么人家的风筝脱线了,各处便都有人仰了头望到天空,小孩子都大声乱嚷,手脚齐动,盼望到这无主风筝,落在自己家中的天井里。
女孩子岳珉年纪约十四岁左右,有一张营养不良的小小白脸,穿着新上身不久长可齐膝的蓝布袍子,正在后楼屋顶晒台上,与五岁的北生一起倚在朽烂发霉摇摇欲堕的栏干旁,数天上的大小风筝。晒楼前面是石头城墙,可以望到城墙上石罅里植根新发芽的葡萄藤。晒楼后面是一道小河,河水又清又软,很温柔的流着。河对面有一个大坪,绿得同一块大毡茵一样,上面还绣得有各样颜色的花朵。大坪尽头远处,可以看到好些菜园同一个小庙。菜园篱笆旁的桃花,同庵堂里几株桃花,正开得十分热闹。
日头十分温暖,景象极其沉静,两个人一句话不说,望了一会天上,又望了一会河水。河对岸有三匹白马,两匹黄马,在那里吃草,从从容容,一面低头吃草一面散步。两个人望到马,望到青草,望到一切,小孩子快乐得如痴,女孩子似乎想到很远的一些别的东西。
他们是逃难来的,这地方并不是家乡,也不是所要到的地方。母亲,大嫂,姐姐,姐姐的儿子北生,小丫头翠云。一群人中,就只五岁大的北生是男子。胡胡涂涂到了这里以后,应当换轮船了,一打听各处,才知道过上海或过南京的船车全已不能开行。既然不能通过,回去也不是很容易的,因此妈妈的主张,就找寻了这样一间屋子权且居住下来,等候各方面的回信。爸爸是一个军部的军事代表,哥哥是个军官,二哥在上海教书。岳珉只希望上海先有信来,因此才好读书。
几个人住此已经有四十天了,每天总是要小丫头翠云跑到城门口那家本地报馆门前去看报,看了报后又赶回来,将一切报上消息,告给母亲同姐姐。几人就从这些消息上,找出可安慰的理由来,或者互相谈到晚上各人所作的好梦,从各样梦里,卜取一切不可期待的佳兆。
母亲原是一个多病的人,身体原来就很坏,加之路上又十分辛苦,自然就更坏了。女孩岳珉常常就想到:“再有半个月不行,我就进党务学校去也好吧。”那时党务学校,一进去不必花一个钱,六个月毕业后,派到各处去服务,还有五十块钱的月薪。这些事情,自然也是这个女孩子,从报纸上看来,保留到心里的。
“为什么这样清静?”女孩岳珉心里想着。这时节,对河远处却正有制船工人,用钉锤敲打船舷,发出砰砰庞庞的声音。还有卖针线飘乡的人,在对河小村镇上,摇动小鼓的声音。声音不断的在空气中荡漾,正因为这些声音,却反而使人觉得更加分外寂静。
岳珉到房里去时,看到躺在床上的母亲,静静的如一个死人,很柔弱很安静的呼吸着,又瘦又狭的脸上,为一种疲劳忧愁所笼罩。
岳珉望到母亲日益消瘦下去的脸,说:“妈,妈,天气好极了,晒楼上望到对河那小庵堂里桃花,今天已全开了。”
病人不说什么,微微的笑着。想到刚才咳出的血,伸出自己那只瘦瘦的手来,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你咳嗽不好一点吗?”
“好了好了,不要紧的。”
这样问答着,女孩便想走过去,看看枕边那个小小痰盂。
病人明白那个意思了,就说:“没有什么。”又说:“珉珉你站到莫动,我看看,这个月你又长高了!”
女孩岳珉害羞似的笑着,“我不象竹子罢,妈妈。我担心得很,人太长高了要笑人的!”
静了一会。母亲记起什么了。
“珉珉我作了个好梦,梦到我们已经上了船,三等舱里人挤得不成样子。”
其实这梦还是病人捏造的,因为记忆力乱乱的,故第二次又来说着。
女孩岳珉望到母亲同蜡做成一样的小脸,就勉强笑着,“我昨晚当真梦到大船,还梦到三毛老表来接我们。今早上喜鹊叫了半天,我们算算看,今天会不会有信来。”
“今天不来明天应来了!”
两人故意这样乐观的说着,互相哄着对面那一个人,口上虽那么说着,女孩岳珉心里却那么想着:“妈妈的病怎么办?”
病人自己也心里想着:“这样病下去真糟。”
姐姐同嫂嫂,从城北卜课回来了,两人正在天井里悄悄的说着话。
女孩岳珉走过天井,拉了姐姐往厨房那边走去,低声的说:“姐姐,看样子,妈又吐了!”
姐姐说:“怎么办?北京应当来信了!”
“你们抽的签?”
姐姐一面取那签上的字条给女孩,一面向蹲在地下的北生招手,小孩走过身边来,把两只手围抱着他母亲,“娘,娘,大婆又咯咯的吐了,她收到枕头下!”
姐姐说:“北生我告你,不许到婆婆房里去闹,知道么?”
小孩很懂事的说:“我知道。”
这小孩走过小姨身边去,捏了一下小姨的手,乖乖的到他自己小卧房去了。
病人在房里咳嗽不止,姐姐同大嫂便进去了。女孩岳珉在天井中看了一会日影,走到病人房门口望望。三个人皆勉强的笑着,且故意想从别一件事上,解除一下当前的悲戚处。女孩岳珉不知为什么,心里尽是酸酸的,站在天井里,同谁生气似的,红了眼睛,咬着嘴唇。过一阵,听到翠云丫头在晒楼说话:“珉小姐,一个一块瓦的大风筝跑了,快来,快来,就在头上,我们捉它!”
女孩岳珉抬起来了头,果然从天井里也可以望到一个高高的风筝,如同一个吃醉了酒的巡警神气,偏偏斜斜的滑过去,隐隐约约还看到一截白线,很长的在空中摇摆。
女孩岳珉上了晒楼,仍然在栏干边傍着,眺望到一切远处近处,心里慢慢的就平静了。
下楼后,向病人房门边张望了一下,母亲同姐姐三人都在床上睡着了。再到小孩北生小房里去看看,北生不知在什么时节,也坐在地下小绒狗旁睡着了。
这时听到隔壁有人拍门,有人互相问答说话。女孩岳珉心里很希奇的想到:“谁在问谁?莫非爸爸同哥哥来了,在门前问门牌号数罢?”这样想到,心便骤然跳跃起来,忙匆匆的走到门边去,只等候有什么人拍门拉铃子。
可是,过一会儿,一切又都寂静了。
女孩岳珉便不知所谓的微微的笑着。日影斜斜的,把屋角同晒楼柱头的影子,映到天井角上,恰恰如另外一个地方,竖立在她们所等候的那个爸爸坟上一面纸制的旗帜。
一九三二年三月
(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