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肖像
迟子建
①父亲走了三十二年,他的影子却从未从我们心底和梦里消失。
②父亲的墓地在故乡的山下,离他工作了一生的山镇学校很近。
③父亲盛年离世,他留给我们的形象,也就儒雅潇洒,从无老态。我还记得父亲过世后,我初来哈尔滨工作,去探望抚养过父亲几年的四爷爷,他见了我,也不顾我是女孩家,扯着一条白毛巾,失望地擦着泪说;“你不随你爸啊,你爸小时候那个好看!你爸找的你妈,是一般人啊!”四爷爷是第一次见我,那时我二十多岁,不算漂亮,但也不丑吧。而父亲自上世纪五十年代因贫穷不能继续求学,自愿报名去了大兴安岭参加开发建设,再没回过哈尔滨。四爷爷记忆中父亲最后的形象,是他不到二十岁的模样。记得我将四爷爷的话转给孀居的母亲时,她直撇嘴,要知她年轻时算是美人呢。而姐姐弟弟不无调侃地对我说:“咱家还数你好看呢,四爷爷要是见了我们,不得哭迷糊啊。”只能说在四爷爷心里,父亲过分英俊了。
④但不久前我突然接到故乡一封来信,说明父亲在别人眼里是其貌不扬的。写信者是父亲的生前同事,说是见到了父亲的几位学生,他们忆起父亲的几段往事,觉得很有意义,所以整理给我。
⑤其中一位回忆说,他十岁随父亲来到大兴安岭永安时,这里还没学校,所以他过了学年龄却无书可读。一九六六年,新学校在永安东头开建了,他满心欢喜,每天都跑过去看。领着工人建校的校长姓迟,一个瘦弱的小伙子,个子不高,面貌寻常,和工人一起光着膀子举着土坯垒墙,满脸流汗,灰头土脸的。而最终落成的茅草苫顶的土教室,课桌也是土坯垒的,粗糙不堪,椅子则是用原木锯成的木墩。那时没有本子,他们每人发一块石板,用粉笔写字,而身为校长的父亲,一个人承担好几门课的教学。
⑥父亲的学生还回忆到,一九七零年清明节,父亲带领学生去烈士墓扫墓。仪式结束,忽然间天昏地暗,暴雪袭来,学生们被狂风吹打得站不稳,父亲连忙让学生趴倒在地,然后再一个一个将他们转移到桥洞。待暴风雪止息,父亲吓坏了,一会儿看看这个的脸,一会儿摸摸那个的头,生怕暴风雪伤着了学生。
⑦父亲的善心和慷慨,本是人性的阳光,但投射回来的,有时却是阴霾。母亲说,有一年从教育局为我们山镇学校,要来一位大学毕业生做教师。因为学校还没建起教工宿舍,他就让这位新教师携着家眷,在我们家一住两年,吃一锅饭却分文不要,直到他们有了宿舍搬出。其后永安学校规模不断扩大,大学毕业生来此做教师的,就不止一人了。记得有一年涨工资,身为校长的父亲,把仅有的一个指标,给了另一位大学毕业的老师,因为先前住过我家的老师已涨过一次,谁知这位老师认定还应该是他调资,找我父亲去闹。父亲没满足他的要求,他对他的恩情,也就被一笔勾销。父亲自此很难过,常说有的知识分子真是难交,你对他一百个好,只要一个不顺他意,你就成了他的敌人了。
⑧我记得父亲最沮丧的一件事情是,北头有户人家多子多女,他们的父母不许所有孩子上学,只派去两三个,其余的在家跟他们干活,父亲几次三番上门相劝,可家长认定,一家有几个识数认字的就够了。父亲许诺减免部分孩子的学杂费,他们依然不允。以致后来他们看见父亲远远过来了,赶紧关门闭户。父亲无计可施,曾想让能接受教育的那几个孩子,回家将知识传与兄弟姐妹,可他们没一个成绩好的。父亲每每说起,痛心不已。
⑨父亲做了二十年山镇学校的校长,直到辞世。我在永安学校读的小学和初中,也在大兴安岭师范毕业后,分配回母校,成为他麾下的一员,那时土教室早被红砖瓦房的教室取代了。我最初学写小说的时候,悄悄告诉给他,谁知他立刻告诉给母亲,带着惊喜和揶揄的口气,说:“咱家二小姐要写小说啦!”
⑩我很感激这封故乡来信,唤醒我对往事的一些回忆。父亲的学生帮我勾勒了他肖像的另一侧面。如今永安学校不复存在,但校址还在,我们家半塌陷的老宅还在。我很担心父亲的灵魂出游时,对着空荡荡的校舍会伤感,怎么不闻读书声了呢?看见我家荒草萋萋的老院也会伤感,家里的烟囱咋不冒烟了呢?
⑪父亲大约明白大地没他的春天了,他不再醒来。
(节选自迟子建《父亲的肖像》,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