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一:
①《红楼梦》第十八回《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伦乐宝玉呈才藻》中写到元妃省亲,宝玉应命作诗,有“绿玉春犹卷”一句,宝钗一眼瞥见,便劝他改去。且不说宝玉胶柱鼓瑟地有些学究气,也不说宝钗自呈才博地把钱翊的诗张冠李戴地算到了韩翊名下,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古典诗论里尽管有那么多对用典的讽刺贬斥,中国古典诗歌创作中却依然那么喜欢用典。
②一般说来,中国诗,尤其是山水诗乃是一幅幅“以文字构成的图像”的有意味的缀合。读诗的人在接触这些文字的时候,脑荧屏出现的不是文字而是直接出现了一组组连续不断的流动图像,在这组图像的依次流动中,它所伴生的情感内核也随之凸现,而诗的韵律及内部节奏又调节与控制着这些意象的流动频率。这种象、意、节奏乃是融于一体的,它们共同构成视境流动与心理快感。如苏轼《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头一句:黑云——翻墨——未——遮山。在读者的视境中立刻凸现出的就是乌云、乌云翻滚、(未)遮住山头这样一幅连续呈现的动态画面。这种节奏流畅的视境依次呈现——尤其是全诗引起的连续流动的视觉呈现——在引起读者心理快感上是必不可少的。如果说,看电影正看到赏心悦目时突然灯光大亮,屏幕上打出“片子未来,请稍候”,或者吃饭吃得正香时忽然来个石头硌牙,必然令人大为扫兴。事实上读诗也是如此,视境有节奏地连续,就令人感到自然、轻松,就容易“神入”诗境,而视觉突然中断或节奏被突然打乱,则令人感到别扭、难受,也就无法很舒适地进入境界。
③由于作者与读者之间文化对应关系的差异,典故便常常造成了读者读诗时的“视境中断”,比如李贺《感讽五首》之二中有四句:都门贾生墓,青蝇久断绝。寒食摇杨天,愤景长肃杀。在“合格的读者”的脑海里,依次呈现的是郊外——贾谊墓——无人凭吊(荒草衰飒)——清明时节白杨却在风中摇曳——一种悲愤的情绪、一种肃杀的情景,人们可以由此而联想到贾谊墓前过去曾有过络绎不绝的凭吊者与连绵不断的香烟,而如今却冷落荒疏,就是踏青扫墓的时候,也那么冷冷清清,因而引发一种久远的惆怅。然而,在并不具备这种“认知能力系统”的读者那里,“青蝇”这个典故便使得中间断开了,缺少了这个中介环节,不仅大大降低了诗歌的整体可感性,造成了节奏失调,甚至连诗意都会误解。像那个清代最博学的注释家王琦,就把“青蝇”按照《诗·小雅·青蝇》的意思理解为“谗谮之人”,“青蝇久断绝”就变成了“昔时谮言之人亦归乌有”这种大快人心的好事,但既然是好事又何必“愤”“肃杀”,于是王琦只好硬着头皮把它扭成“盖妒能嫉贤虽只在一时,而千载之下犹令人恨恨而不能释”,因此李贺对今世的感慨变成了替古人生气。
④但是,在熟悉典故的那些读者的眼里,这种“视境中断”便不存在了。在他们读诗时,这些深奥而有来头的典故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困惑而只是给他们带来了更多的遐想。这种遐想所引起的暂时停顿,并不是录音机突然断电式的中止而是交响乐曲谱中有意识的暂时休止符号。这短暂的休止实际上成了一种更深刻、微妙的连续,正如____。
⑤前者是节奏的打乱而后者是节奏的延绵,具有“认知能力”的读者读到这种用典的诗句时,他在瞬间里就理解了典故的涵义。再进一步,他又能从中更多地体会到典故在诗中的象征意义与感情色彩,并由典故为联想的契机,在脑荧屏上浮现出用过这一典故的诗句,这样,诗句的内涵顿时便丰富了许多,层次也增加了不少。这种诗歌语言现象,西方新批评派文论家阿伦·泰特称之为“张力”,它借助读者的知识使一个意象的外延与内涵迅速膨胀,在宋人杨亿看来,就叫“味无穷而炙愈出,钻弥坚而酌不竭”,换句话说就是典故像个橄榄,入口之初不觉如何,但越嚼就越有味儿。或者说诗中用典如造院“借景”,园内只有曲栏池水,但借着游人的目光,却使远山、蓝天、飞鸟都齐汇小院,使小园平添了许多景致。在“合格的读者”面前,典故已不再包裹着生涩坚硬的外壳而呈露了它的内核,而它的原型及其使用史又引起了一连串的联想,使它具有了极大的“张力”。
(摘编自葛兆光《汉字的魔方:中国古典诗歌语言学札记》)
材料二:
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阕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
(摘编自王国维《人间词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