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相声和相声传统
薛宝琨
相声之所以采取最简易(也是最高妙)的对话聊天方式,其实经历了漫长的历史整合与沉积过程。文学史家们早就指出唐代由“参军”“苍鹘”扮演,“咸淡见义”“一主一从”的“参军戏”,就是“古代的相声”。但“参军戏”并没有直接向现代相声形式发展,而是从宋代“滑稽戏”开始,便向戏剧靠拢了。直至清末民初,相声才在吸纳诸多民间说唱技艺的根基上从戏曲中脱颖而出,从行当角色变为艺人本我,从情节的噱头变成叙述或评点的包袱,极大地提升了我们民族的喜剧意识。
形式的背后是内容观念。数百篇的传统段子,几乎覆盖了近世以来北方市民生活物态文化、行为文化、制度文化、精神文化的方方面面,也同是“性—情—理—心”这一群落文化心理纵向深入的过程。
物态文化源于性。“食色性也”,这是人们生存的需要。传统段子展示了近世以来市民意识中比“天理”更重要的“人欲”。不是羞羞答答而是无所顾忌,不是蹙眉颦泣而是笑脸高扬。并且,在欲望不能满足的“悲剧性”中,凸显人性被扭曲的“喜剧性”。《梦中婚》做梦娶媳妇的幻觉、《醋点灯》无钱打油的荒唐,无不在“含泪的笑声”中嘲弄、批判现实。
行为文化依于情。传统相声的世俗性决定了它要“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延揽人际行为的一切方面。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渗透一切人际关系。父子、夫妻、兄友的伦理秩序因世道骤变变得尔虞我诈、虚情假意。《化蜡扦》《五人义》等深刻揭示了伪善的可鄙、陋俗的可笑。
制度文化据于理。“人理”就是“天理”。传统相声比近世任何一部谴责小说都毫不逊色地展示了这丑陋卑劣的社会变态:《贼说话》——“贼”没偷成反而“被偷”,《小神仙》举世皆穷唯江湖术士发迹变泰,描绘着人心不古的一切。
精神文化归于心。传统段子在《当论》《酒论》《赌论》《哭笑论》这诸多“论”中,抒发并释放了市民的愁绪,表述了人们朝不虑夕、六神无主的生存尴尬。《当论》揭露以实物为抵押的高利贷者,是怎样乘人之危不择手段地敲诈勒索。一件皮袄到了当铺往往被贬得一文不值。各种生意,无论是大是小,都以损人利己为目的。
讽刺是传统相声的光华。传统相声的讽刺由情及理,以理驭情,始终遵循“婉而多讽”的方式。即使对贪官污吏的讽刺,也都令人感到铸就其性格堕落的社会和历史阴影。传统相声还充满着自嘲和自省精神,就在这一省一嘲之间坦露胸怀,寻找心灵的自由,“引起疗救的注意”。
显然,作为市民艺术的传统相声,始终在世俗的沟壑里滚动,沾染上许多旧世界的尘埃不足为怪。尤其是深入骨髓的“小市民”趣味,更是其致命的地方;但情趣的提高,当伴随整个社会文明的历史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