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干
汪曾祺
连万顺的门面很好认,是个石库门。麻石门框,两扇大门包着铁皮,用铁钉钉出如意云头。本地的店 铺一般都是“铺阔子门”,十二块、十六块门板,晚上上在门槛的槽里,白天卸开。这样的石库门的门面不 多。城北只有那么几家。一家恒泰当,一家豫丰南货店。恒泰当倒闭了,豫丰失火烧掉了。现在只剩下北 市口老正大棉席店和东街连万顺酱园了。
这样的店面是很神气的。尤其显眼的是两边白粉墙的两个大字。黑漆漆出来的。字高一丈,顶天立地, 笔画很粗。一边是“酱”,一边是“醋”。
连万顺的东家姓连。人们当面叫他连老板,背后叫他连老大。都说他善于经营,会做生意,连老大做 生意,无非是那么几条:信用好,为人和气,勤快。连万顺除了做本街的生意,主要是做乡下生意。东乡 和北乡的种田人上城,把船停在大淖,拴好了船绳,就直奔连万顺,打油、买酱。乡下人打油,都用一种 特制的油壶,广口,高身,外面挂了酱黄色的釉,壶肩有四个“耳”,耳里拴了两条麻绳作为拎手,不多不 少,一壶能装十斤豆油。他们把油壶往柜台上一放,就去办别的事情去了。等他们办完事回来,油已经打 好了。油壶口用厚厚的桑皮纸封得严严的。桑皮纸上盖了一个墨印的圆印:“连万顺记”。乡下人从不怀疑 油的分量足不足,成色对不对。多年的老主顾了,还能有错?他们要的十斤干黄酱也都装好了。装在一个 元宝形的粗蔑浅筐里,筐里衬着荷叶,豆酱拍得实实的,酱面盖了几个红曲印的印记,也是圆形的。乡下 人付了钱,提了油壶酱筐,道一声“得罪”,就走了。
茶干是连万顺特制的一种豆腐干。豆腐出净渣,装在一个一个小蒲包里,包口扎紧,入锅,码好,投 料,加上好抽油,上面用石头压实,文火煨煮。要煮很长时间。煮得了,再一块一块从麻包里倒出来。这 种茶干是圆形的,周围较厚,中间较薄,周身有蒲包压出来的细纹,每一块当中还带着三个字“连万顺”。 在扎包时每一包里都放进一个小小的长方形的木牌,木牌上刻着字,木牌压在豆腐干上,字就出来了。这 种茶干外皮是深紫黑色的,掰开了,里面是浅褐色的,很结实,嚼起来很有咬劲,越嚼越香,是佐茶的妙 品,所以叫作“茶干”。连老大监制茶干,是很认真的。每一道工序都不许马虎。连万顺茶干的牌子闯出来了,车站、码头、茶馆、酒店都有卖的。后来竟有人专门买了到外地送人的。双黄鸭蛋,醉蟹、董糖,连 万顺的茶干,凑成四色礼品,馈赠亲友,极为相宜。
连老大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开酱园的老板,一个普普通通,正正派派的生意人,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样的人是很难写成小说的。要说他有特别处,也有,有两点。
一是他的酒量奇大。他以酒代茶。他极少喝茶。他坐在账桌上算账的时候,面前总放一个豆绿茶碗。 碗里不是茶,是酒,一般的白酒,不是什么好酒。他算几笔,喝一口什么也不“就”,一天老这么喝着,喝 完了,就自己去打一碗。他从来没有醉的时候。
二是他说话有个口头语“的时候”。什么话都要加一个“的时候”。“我的时候”“他的时候”“麦子的时 候”“豆子的时候”“猫的时候”“狗的时候”……他说话本来就慢,加了许多“的时候”就更慢了。如果把 他说的“的时候”都删去,他每天至少要少说四分之一的字。
连万顺已经没有了。连老板也故去多年了。五六十岁的人还记得连万顺的样子,记得门口的两个大字。 记得酱园内外的气味,记得连老大的声音笑貌, 自然也记得连万顺的茶干。连老大的儿子也四十多了。他 在县里的副食品总店工作。有人问他:“你们家的茶干,为什么不恢复起来? ”他说:“这得下十几种药料, 现在,谁做这个!”
一个人监制的一种食品,成了一地方具有代表性的生产,真也不容易。不过,这种东西没有了,也就 没有了。
(有删改)
后记:
近来有人写文章,说我的小说开始了对传统文化的怀恋,我看后哑然。当代小说寻觅旧文化的根源, 我以为这不是坏事。但我当初这样做,不是有意识的。我写旧题材,只是因为我对旧社会的生活比较熟悉, 对我旧时邻里有较真切的了解和较深的感情。我也愿意写写新的生活,新的人物。但我以为小说是回忆。 必须把热腾腾的生活熟悉得像童年往事一样,生活和作者的感情都经过反复沉淀,除净火气,特别是除净 感伤主义,这样才能形成小说。但是我现在还不能。对于现实生活,我的感情是相当浮躁的。
这样的小说打破了小说和散文的界限,简直近似随笔。结构尤其随便,想到什么写什么,想怎么写就 怎么写。我这样做是有意的(也是经过苦心经营的)。我要对“小说”这个概念进行一次冲决:小说是谈生 活,不是编故事;小说要真诚,不能耍花招。小说当然要讲技巧,但是:修辞立其诚。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十二日夜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