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世代生长在川东北村庄的人们来说,笃定地确认春天的到来,大多有赖于春冰的融化、鸭子嘎嘎跳下水,以及在田埂和山岗游走的当口,眼里突然烧进来的一串如火如霞的植物。这种能佐食入药的物种,我们称之为“折耳根”。
“去撬折耳根了”“大雁坡好多折耳根,快来哦”......这些顺耳的声音在空中一路翻滚,最后撞入我们的耳蜗。山坡啊,田埂啊,像这种植物,到处都是。我们接住大人递过来的器具,呼朋引伴,一窝蜂地挎着篮子、背上背篓出了门。那些赭红的植物就像神秘的引线,一路扯着我们的脚
丫。我们一只手捏着它们,抚着它们的茎叶,探寻它们深埋土里的根。然后扶着它们的叶和茎脉,连同呼吸到第一口气的泥土,一并扯出来、撬出来、拱出来。然后,我们的筐里篓里,就不只是赭红了。很快有了白,一掐就破的白;也有了粉,低首含羞的粉;还有了青,天蒙蒙亮时云朵的青。还有些好看的色彩,它们就那么相安无事地共存于那些植物的同一枝叶上、茎上、须上。
折耳根送回家后,择去它们的根须,用清水洗过,而后切成齐整的段,撒上盐,再淋上酱、醋和油辣子,搅拌匀净,一道可口的下饭菜便成了。有时贪玩回去晚了,外婆担心安危,免不了要沉下脸斥责一番。外公那时身体尚无大碍,只是外公的喉咙里像常年烧着一锅沸水。这时候外公总乐呵呵地跳出来解围。外公探出双手,嘴里啧啧有声,把我一下午的成果从背上或臂弯里利索地取下来,笑呵呵地揽在怀里,仿佛揽着一个娇嫩的孩子。外公精瘦的身体开始围着那些植物转 ,腾挪移转间 ,那些植物经过油盐酱醋和葱蒜的加持和浸润 ,鲜亮起来 ,大大方方摆在了灶沿上。外公最偏爱这种简易的吃法。那些植物在外公嘴里 ,发出清脆的声响。随着嘴角的翕动 ,我看见外公的脸庞在黑暗中发出晶莹的光来。
我坐在外公的目光里,也学着他,翕动嘴角,细细咀嚼,把自己笼罩在折耳根的芳香里。村庄的夜幕正在降临,外婆埋下身子,在灶后拾起又一把干爽的柴火。我默默地等待着外婆抬起头,等待着灶火照亮她脸庞的那一个温馨的瞬间。而那时,那些春天的植物香,还弥漫在我们周围,久久不肯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