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待
师陀
我忽然想起徐立刚的父亲和母亲。徐立刚是我小时候的游伴,据说早已被枪杀了。这两个老人,怎样度着他们的晚境呢?
这一天我站在他们门前,快近黄昏时分,许多年前的情景又回到我心里来。徐大爷是个中年人,高大,庄严,有一条腿稍微有点瘸。徐大娘,圆圆的大脸盘儿,相当喜欢说话,常把到他们家里去的年轻人当干儿子看。徐立刚高大像他父亲,善良像他母亲。徐立刚的妹妹,用红绒绳扎双道髻,是个淘气的小女孩。——我踌躇着,好几回伸出手又缩回来。
终于我敲门。有个女人走出来,一条小花狗在她背后狂吠。院子里空荡荡的,墙角有棵枣树——我吃过它结的枣。一个老人在堂屋当门现出来,差不多同时,一个老太太也现出来。
老人——徐大爷。他吆喝住狗,高声说:“别教它咬,外甥女。是谁在外面哪?”老太太——徐大娘,她分明比丈夫更不安。“谁在外面?站在外面的是谁?”她转过头去问徐大爷。
“我看不大清楚,”徐大爷用力瞅着,停了一会,他说,“真想不到——我看是马,马叔敖吧。”“进来,进来,别站在外面。”他们说着同时奔出来——
我们走进堂屋。屋子里陈设跟好几年前一样。“可不是么,真的是你,叔敖。”徐大娘重复说。她问我几时来的,问我中间隔了多少年,我跟他们立刚同时离开的这个小城。她的确老得多了,原是极强壮的身体衰驼了;眼睛看起来很迟钝,脸上的皱纹比先前更深;包着黑绉纱的头顶,几乎全白了。“你在外边好吗?”她用袖子擦眼睛,“听说你也一直没在家——这些年你都在什么地方?你看见过立刚没有?”
一阵莫大的恐慌,我对老太太怎么讲呢?“你接到过他的信没有?”她的老眼犹疑不定地转动着。说着她站起来,一件别的事情分明又引动她了。“你又?……”徐大爷可怜地瞧着老伴。徐大娘干脆回答他:“你别管!”“可你这是干什么呀?你这是?”老头子的声音差不多变成了呜咽。徐大娘可没理他,一直朝里边去了。
徐大爷也老多了,比起徐大娘,我要说你更老。你的眼睛更加下陷,在昏暗中看去像两个洞;你的头发更少更白,皱纹同样在你脸上生了根,可是比老伴更瘦,更干枯,更惨淡。精神上的负担给人的影响有多大呀,徐大爷?
我们谈到地方上的奇闻,谈到最近两年来的收成,慢慢的,我们谈到他的女儿,徐立刚的妹妹。我深信徐大爷正跟我同样——心里回荡着另一件事。在谈话中间,柜子在卧房里响着,徐大娘终于走出来了。手里拿个布包,一层一层用布严密封裹起来的包裹。
“这是立刚的信。”徐大娘小心翼翼地将布打开,剥开一层又是一层。最后几封被弄污被摸破的旧信从里头露出来了。
“你看这一封。他怎么说?”我忍着苦痛把信接过来。这是从一个煤矿上寄来的。
父亲大人:来信敬悉。我在这边差称平顺。妹妹年纪还轻,似不必急于订婚;不过你跟母亲既然主意已定,事情原委我不清楚,很难参加意见。总之只要她本人将来满意就好。说到回家,恐怕对大家都不方便,只有将来再说了。……
这些信徐大娘大概早已记熟了,但是她的老眼仍旧毫不瞬转地盯着我,留心听每一个字,好像要把它们捉住。
第二封,从湖北一所监狱里寄来的。“好几年前头,”她叹息说,“他蓦地里写了这个信,教家里给他兑钱。”
第三封,没有发信地址的一封——
我考虑好多遍,每次我都想到将来你们总会明白,把写成的信撕了。但是最后我仍旧决定写,我不能教你们白白想念我。请跟母亲说吧,父亲,硬起心肠(心肠硬有时是有好处的),请跟她说以后别等我了。现在我很平静。只有想到你们的时候我心里才乱……父亲,以后全家都放在你身上,你要保重自己。我知道你不会责备我。最好忘记我,权当根本没有我这个儿子……
我念着,手不住地抖着。“他为什么说不回来了呢?”徐大娘怀疑地问我。“外面再好总没有家里好!”大家都不作声。
“男孩子心肠真狠,”她哽咽着,颤巍巍地举起手去擦眼泪,“好几年不往家里打信,不知道他是胖或是瘦,也不知道受不受苦……我连模样都猜不出——本来家里有他一张照像,后来人家说要来搜查,徐大爷给他烧了。”
我的眼睛转向旁边,看见桌子在我进来之前已经抹光,整齐地摆着四双筷子。“你们有客吗,徐大爷?”我低声问,打算作为告辞的理由。“没有,没有客。”老人抬起头来瞅着我,后来终于明白我的意思,用几乎听不见的干哑声音说:“这是——这是她给他放的!”
这筷子是给“他”预备的,给好儿子徐立刚的!他死了好几年,还一年一年被等待,被想念。那些谋杀徐立刚的人,可曾想到母亲的心多仁慈,多广大,她的爱多深吗?不,这些杀人的魔鬼是绝对不会想到的。
我硬着头皮向他们告辞。“怎么,你要走吗,叔敖?”徐大爷在后面大声呼喊。“别走,叔敖……你明天还来吗?”徐大娘用更大的声音向我呼喊。我尽可能赶快走出去,或是说逃出去——天不知几时黑下来了。我穿过天井,热泪突然滚到脸上。
一九四一年十月四日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