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尼之将丧
冯至
今天早晨,仲尼起得分外的早,这是因为他近日神魂不安,时有噩梦萦绕的缘故。扶着杖,立在门前,仿佛有什么期待似的,向着远方发呆。鸟儿们的晨歌将罢,草地上的露珠,一颗颗地映着旭日的光;遍地的野花,昂然向着这皤白老叟微笑,含着几分嘲讽的意味,但是他对于这些自然的景象,此时毫不注意;他只是想着,或者有一个弟子能够来吧,或者有什么人带来些外边的消息吧!等到了绝望的时候,便这般说:咳,他们也有他们自己的事,哪能影子一般地随我一生呢!——衰弱的目光,无力地望着——北方的云雾已散,蔚蓝的泰山余脉,远远起伏地,展开在他的面前了。
他远远地望见一个衣冠楚楚的人,渐渐辨别了知道是子贡以后,慈母见了远方归来的游子一般,两目射出来消逝了的旧日的光芒,迎上去,紧紧地握着子贡的手。——赐呀,你来得怎么这么晚呢?
子贡见他先生的神色、言语,都与往日不同,木鸡般愕然地立着了!使他忘记了种种的繁文,善于辞令的子贡,一个字,都不知怎样说才好。——先生……
——赐呀,你看这座泰山呀——方才的兴奋,立刻又归于消歇;手扶着子贡的肩,师生两个缓缓地走了几步。你说它有时要崩堕吗?
——先生……
——寂寞呀……赐,你日日锱铢为利,你好久不到这里来了……
子贡本来是因为货殖的事,由这里过,顺便看看先生,并且想问一问他近来对于政治的意见。哪知出乎意外,先生说出这样悲痛的话,是他从来没有听过的。——先生,可是病……
——我哪里有什么病,只是昨夜做了一个梦——咳,这样的梦,也不只一次了。你说,前面的泰山,有崩颓的那一天吗?
——先生,梦是无凭的;泰山是不会崩堕的,如同哲人没有亡一样……
——赐呀……仲尼皱纹消瘦的颊上,缀了两颗绿豆大的泪珠了。
子贡慢慢地,扶着先生又坐在石阶上,这时候太阳转到南方,被几片浮云遮护着。子贡站立在身旁。——等到浮云散开了以后,一只雄鸡高踞在树之巅,叫了起来了。
——赐呀,这是什么在叫?仲尼俯着头,一切都在白昼的梦里迷迷濛濛地。
——先生,是一只雄鸡。
啊,一只羽毛灿丽的雄鸡呀!他抬起头,对着那只鸡望了许久。假如仲由还在,恐怕又要把它射了下来,把它的羽毛插在他的冠上;把它的血肉来供我的馐馔。可怜他金星随着太阳一般,傍着我车尘劳劳于卫楚陈蔡的路上,一日不曾离开过我;同着我一块儿受着隐士们的嘲笑,路人们的冷遇,——我又何益于他呢?他终于很惨怛地死了!
我是自己打算定了的,终身作一个东西南北的流浪人;郑人为我编成歌谣,说我茫茫如丧家之狗,这四字,真是恰当啊!流浪的人,是没有家室的,我也是从没有一日以家室为怀。我的家室,早已任着它的自然而消灭了,家室啊,是我行为的障碍,是我思想之潮的堤防,我早已把它抛弃在比云还缥缈的虚无之乡了!死的,死了;散的,散了!
我抱着我的理想,流离颠沛,一十四年——卫呀,楚呀,陈呀,……没有一个地方,能够用我一天,种种魔鬼的力,恐吓着我,讽刺着我、压迫着我,四海之大,没有一个地方,容我的身躯;终于不能不怀着惆怅,回到我这儿时的故乡——故乡真是荒凉呵,乡音入在耳里,泪便落在襟前了!没有一个人不说我是陌生人,没有一个人对我不怀着一些异殊的意味。
我悔不该回到故乡,故乡于我,失尽了它的意味了。赐呀,我还有几天的生命呢,天也无边,地也无涯,悠悠荡荡,我种种的理想,已化作一片残骸,由残骸化成了灰烬了!后世呀,不可知的后世呀……
——后世,一定有认识先生的人……子贡寻不出另外可以安慰先生的话了,这淡如白水的慰语,丝毫没引起仲尼的注意——
——我为什么回到这个故乡来呢?我早就应该……我为什么不死在匡人的手里!为什么不死在陈蔡人的手里?那时候的死,是怎样的光荣!怎样的可以自傲!那个时候,有颜回在我的身边,仲由在我的身边,百十个弟子在我的面前!在弦诵声中死去,韵调是怎样的幽扬!怎样的美丽呀!现在,善良的颜回也死了,勇健的仲由也死了,百十个第子,都个人走上个人的路了!……死也要有死的时候!……天呀,天呀,……
仲尼一气说尽了多少天积蓄着的郁抑,两目像着了疯狂,两手按胸,不住地咳喘,再也说不下去了。子贡终于不大了解先生的这种心情上的骤然的改变,想用旁的话把先生的话路岔开,却寻不着适当的话。
——先生,该是午餐的时候了吧?
——啊,——似乎仲尼没有听清。——午餐?
——先生的精神太疲劳了!
——咳,疲劳啊——
——先生到房子里休息休息——
——休息?
——我到菜圃里去剪一些菜,为先生煮汤吧!
——你去吧,我到房子里……
子贡一步三回顾地,怀里怀着鬼胎,不知将来究竟要发生什么变故,走到房后的菜园里去了。仲尼依然坐在门前,他怕走进房内,同怕阴森的坟墓一样。远远近近,静悄得使人听着了万籁的极细微的呼吸……
正是傍午的时分。泰山的余脉,又蒙上一层薄薄的云霭了!
一九二五年七月作
(原刊于一九二六年十月《沉钟》第二期,有删改)
[注]子贡,复姓端木,名赐、字子贡。仲由,姓仲,名由,字子路。颜回,姓颜,名回,字子渊。三人都是孔子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