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白花
刘庆邦
收秋之后,村里来了一个女画家。
村民觉得奇怪,这会儿场光地净的,要红没红,要绿没绿,要金黄没金黄,有什么可画的呢。可女画家每天这儿转转,那儿瞅瞅,画了张家古旧的门楼子,画了李家废弃的碾盘,画了石榴树、柴草垛、鸡窝……村民看着平常的东西,经她一看,就成了好看的东西,经她用笔一点,就成了一幅画。凡是被她画过的人家,神情都有些骄傲,还没被她画过的,都希望她能到家里画一回。小扣子是热切盼望女画家到他们家作画中的一个。
自从女画家来到这个村,小扣子就天天跟着。女画家到这个村后所作的每一幅画,都是在小扣子的注视下完成的。
这天早上,小扣子一爬起来,就满村子追寻女画家去了。小扣子跑进房东家的院子里,一眼就看到了女画家正在作画,她今天画的是房东家的祖父。和往常一样,女画家身后站了不少人在看女画家作画,他们都不说话,静静地肃立着,连出气都尽量放轻。在他们看来,作画是很神的一件事,他们生怕一不小心弄出什么动静来,把神给惊动了。
老人在墙根儿蹲着晒太阳,身后的背景很简单,几层砖根脚,上面是黄泥坯。老人头顶上方的上钉着一根木头橛子,橛子上挂着一束干豆角,那是来年做种子用的。老人上身穿着一发甲粗布夹袄,头上戴着一顶黑线帽子。阳光斜照下来,在老人帽子下面的脑际那儿留下一点阴影老人的主要特点是脸上的皱纹多,多得数都数不清。老人的皱纹无处不到,连耳朵的高都配满了皱纹。所有的皱纹都固定住了,都很深刻,一眼看不到底,里面仿佛蕴藏者许多内处都者人的神态十分平静,安详,他像是带有孩子般的笑意,又像是含有老人般的沉思。
画家只画了老人的头像。小扣子一看见女画家画的老人的头像,心上就震了一下,眼睛不原意离开画面了。这张画像比真人大得多,小扣子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这么大幅的画像。画面上,老人面容黎黑,皱纹更黑。但仔细看上去,老人的面容黑得一点也不乌,黎黑里透着
温暖的古铜色调。更让小扣子感到亲切和动心的,是女画家所画的老人的眼睛。由于眼皮加厚和下垂,老人的眼睛已不能完全睁开,显得有些眯缝。就是这样的眼睛,平和得跟月光下的湖水一样,它什么都不用看了,里面什么都有了。
看着这样的画像,小扣子不由地想起自己的祖父。祖父对小扣子是很好的,有时祖父喊他过去。他过去后,祖父一点事也没有,一句话也不说,只拉住他的手就完了。小扣子不愿接近祖父,他嫌祖父脸上的皱纹太多了,嫌祖父的眼皮垂得太厉害了。他两手使劲往两边扒着祖父的皱纹,想把祖父脸上的皱纹绷平。祖父从来不反对小扣子扒他的皱纹,也从来不说疼,还鼓励他使劲,使劲。祖父不在了,祖父死了。去年秋天,场里打豆子,小扣子早上还没睡醒,听见母亲哭,就知道祖父已经死了。祖父没有照过相,也没画过像,他以为永远也看不到自己的祖父了。女画家画的头像使他以为祖父又复活了,祖父正慈爱地看着他,他也目不转睛地看着祖父。看着看着,小扣子的眼睛渐渐地有些模糊,他差点对着画像喊了一声爷爷。
女画家开始到野地里作画了,小扣子和黄狗在后面跟着。女画家画的是一片茅草,茅草的叶和茎都枯黄了,只有穗子是银白的,许多穗子连起来,就有了气势,一片白茫茫,让人怀疑走进了月光一样的梦境。在小扣子眼里,这画是有声音的,是旷野里长风吹在茅草穗子上发出的呼呼声:是有气味的,是土地的气味、茅草穗子的气味;是有温度的,温度很低,让人感到萧萧的凉意。黄狗突然跑到茅草丛里,女画家把它也画进去了,画上的黄狗在张着耳朵听风。小扣子心里欢喜,女画家总算画了他家一样东西。
晚上,母亲用手巾包着新鲜的鸡蛋,带着小扣子,给女画家送去。月光正好,女画家正和房东一家说到了荞麦花。女画家说,她小时候,跟着下放的父母在农村住了一段时间,好像看见过荞麦花。在她印象里,荞麦花不是零零星星开的,似乎一夜之间全都开了。她早上起来,觉得西边的天怎么那么明呢,跑到村边往西地里一看,啊,啊,原来是荞麦花开了。荞麦花开遍地白,把半边天都映得明晃晃的。荞麦花的花是不大,但经不住荞麦花又多又密、白得成了阵势,成了海洋,看一眼就把人震住了。在此以前,她喜欢看一朵两朵的花,老是被那些孤独的花感动。看到了大面积白茫茫的荞麦花,她才打开了眼界,才感到更让人激动不已和震撼的是潮水般涌来的看不见花朵的花朵。她钻进密密匝匝的花地里,一呆就是半天。她记得荞麦地里蜜蜂和蝴蝶特别多,像是在花层上又起了一层花。连蜜蜂和蝴蝶似乎都变成了白的。她晚间也去看过荞麦花。晚间很黑,没有月亮。不过,她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满地的白花老远就看见了。她看着前面的光明,不知不觉就走进了花地里。
说到这里,女画家轻轻地笑了。她说时间太久了,记不清了。反正那样的荞麦花如今是很难看到了。
院子里的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只有如霜的月光静静洒落。小扣子把女画家的话都记住了来年,在小扣子的要求下,母亲在一块地里种上了荞麦。
小扣子看见,荞麦出芽了,荞麦长叶了,荞麦抽茎了,荞麦结花骨朵了……荞考终于开花了!荞麦花开得跟女画家的回忆一样恍如仙境,把小扣子感动得都快要哭了。
从养麦开花那一刻起,小扣子天天在花地里,并不时地向远方张望。母亲知道小扣子盼什么,她帮着小扣子向远方张望。
(节选自小说《遍地白花》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