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月亮的渡口

贾平凹

      ①在商州的山里，我跋涉了好多天，因为所谓的“事业”，还一直在向深处走，身心已经是十二分地疲倦，怨恨人世上的路竟这么漫长，走起来又如此地艰难！且喜的是，月亮夜夜在跟随着我，我上山，它也上山，我下沟，它也下沟，它是我的伙伴，才使难熬的旅途不至于太孤单、太凄凉了。

      ②一日，我走到丹江的一个岸口，已经是下午的四点，懒散在一片乱石之中，将鞋儿、袜儿全部脱去，仰身倒下去痴痴地看那天的一个狭长的空白。蓦地就看见黑黑的一片云幕上，【A】月亮又出现了：上弦的，清清白白，比往日略略细了些，又长了些。啊，可爱的月，艰辛的旅途也使你瘦得多了，今日是古历的十五，你怎么还没有满圆呢？

      ③原来这月亮并不在天上，而实实在在是嵌在山上的。江面是想象不来的狭窄，在这三角形状的岸边，三面的山峰却是那样的高，最陡的南岸崖壁似乎是插着的一扇顶天立地的门板，就在那三分之二的地方，崖壁凹进一个穴窟，出奇地竟是白色，俨然一柄破云而出的弯月了。

      ④这便是月亮湾渡口。
      ⑤渡口，山民们所夸道的繁华处，其实小得可怜。停泊在渡口的大船一摆渡，平静的江里便出现缓缓地失去平衡的波动。我最注意的是此时江心中的那个石月的倒影，它竟静静地沉在水里，撑排人总是划着排追逐着它，上水和下水的地方，几乎同时有好多人在喊着：月亮在这儿！月亮在这儿！
      ⑥是的，月亮是在这儿，我在这里停歇下来了，它也在这里停歇下来了，日日夜夜，一推开窗子，它就在我的眼中了。我又是多么感激起这个渡口了，竟使我懂得了疲倦，懂得了安谧！

     ⑦北岸的山腰上有一片房子，房子的主人都是些山民，又都是些店员，家家开有旅社饭店。山坡最上的那一家，有一个漂亮的女子，专卖酒和烟的，但却不开旅社留客。那女子招呼着打酒，声音脆脆的，客人常就端了酒碗在她家一口一口地喝，邀她喝，她也喝，邀她打扑克，她也打，大声说笑，当客人们偷眼儿看她的时候，她会大着胆子用亮亮的眼睛对视，便使客人们再不敢有什么心思了。她家每天卖出的酒最多，但并没有引出不光彩的事来。

      ⑧夜里，一群撑排人上了山。一进旅社，就大声吵闹着喝酒；乘着酒兴，话说得又特别多，谈这次进山的奇遇，谈水路上的风险，有的就骂起来，说他们的腰疼、腿疼，这山上、水上的活计就不是人干的。【B】末了，是醉了，又哭又笑，满口粗话，接着是吐字不清的喃喃，渐渐响起打雷一般的鼾声了。

      ⑨我却没有睡着，想这些撑排人的经历中，一定有着不可描述的艰辛：野兽的侵犯，山林的滚坡，江水的颠簸，还有那风吹雨淋，挨饥受饿……他们是劳力者，生命是在和自然的搏斗中运动。而我，为了所谓的“事业”，在无休无止的斗争中和噩梦般的生活旋涡里沉浮……我们都是十分疲倦了的人，汇集在丹江的一个渡口上，凭着渡口的旅社，作着一种身心的偷闲，凭着渡口旅社的酒，消磨着这征途的时光，加速着如此漫长的人生。但愿他们今夜睡得安稳，做一个好梦，也但愿我再不被垂梦惊醒，睡得十分香甜吧。

      ⑩但是，天未明的时候，一阵粗野的喊声从江边传来：

⑪ “王来子，快起来吧！人家排都撑走了，你还睡不死吗？”

⑫隔壁的旅社窗子开了，有了回答声：

⑬“你催命吗？天还早哩，急着去丹江口漂尸吗？这儿多好的地方！”

       ⑭他们互相骂着下到江里了。水雾中，各人解开了柴排上的葛条系绳，跳了上去，一声叫喊，十个八个柴排连成一起向江下撑去。到了渡口下的转弯地方，河水翻着白浪，两岸礁石嶙嶙，柴排开始左冲右撞起来，他们叫喊着：向左！向右！柴排一会儿浮起老高，一会儿落得很低，叫喊声就轰轰地在峡谷里回响。看着那有如此力量去奋争，有力量去上路的柴排和撑排人，我突然理解了他们：他们或许不是英雄，却实实在在地不是一群无聊的酒鬼，在这条江上，风雨使他们有了强硬的身骨，也同时有了一股雄壮的气魄，他们是一群生活的真正强者。那柴排的一路远去和叫喊声的沉沉传来，充满了多么生动的节奏和高雅的乐趣啊！而我顿时感到了自己内心的一种若有所失的空虚。

⑮我呆呆地趴在窗口，一抬头，又看见那石壁上的月亮了。月亮还在那里，一个清清白白的上弦。

⑯在商州的丹江，一个有月亮的渡口，一个年轻人真正懂得了渡口：它是人在艰难困苦的旅途上的一次短暂的停歇，但短暂的停歇是为了更快地进行新的远征。

(节选自《贾平凹游记》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