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的桨声
夜宿江南古镇同里,只听得自己的梦,在静谧的秋里,振了一夜的翅。朦胧中,有桨声在远处响,悠扬如天籁。干脆早起,舍不得睡了。
依街角望去,曙色如黛的古镇,像一叶睡莲,或一朵浮萍,静静地铺陈在烟波浩渺的湖面,千年一梦,香鼾如酿。古老的晓月千年的秋风,把尘世的一切都归零,归于同里一宿的静,一如隐居深山不染凡间半根游丝的庵寺。但这种静不是失落了生机的寂寥,而是一种淡泊从容、处世无惊的定。
只有渐近的桨声,是这幅水墨佳作的画外音,千年不变。
月在月光中走,风在风天里行,我在听自己的心跳。循了依稀桨声,我轻轻地走在同里披了黛色外衣的晨里,一任自己的心,从容地在古境里散步。巷路上的条形石横排竖镶,两侧的云片石挤挤密密,拥向光线不甚明晰的远处。悄悄地,我生怕叩在石板上的足声和沾着的红尘,侵扰了古镇的宁静与圣洁。
记得昨夜,投宿在古镇明清老街上的世德堂,只见深深庭院里的石桌石椅静冷如雕,曲桥亭荷旁的石榴灿灿灼灼地挂在空中,低眉顺目,枝掩叶捂。偌大的五进院落69间房,楼对阁、户对窗,只住进同伴和我。他有些怯怯地问,是不是有点儿冷清,我说庭院冷清,湖水清冷,既冷又清,恰是静心养性的曼妙仙境。清冷是一种意境,无论你是达官显贵还是凡夫俗子,来就来了,走就走了,同里的水依旧清冷如许、清泠如许,微澜不兴,轻波不扬,千年如此。
记得昨夜,跚在灯火阑珊处,【A】一位老者躬身幽黄的店灯下,就着一盘堆尖的湖蟹,醮着比酒还醉的夜风,民着比夜还香的老酒,以及葱姜蒜酱油醋,专心而安详地别着咂着。秋风起,蟹脚痒,被湖风浪起的蟹们,性急地爬进渔子们早已张着的蟹池鱼网,钻进早已等候在湖边或者潜藏水底的蟹箱,以及湖中央高脚屋下泊着的渔船,被渔夫们吱呀吱呀地摇着、浪着,就拢了岸,装了车,坐了飞机,去北京、上海、广州、香港、台北,急急去填塞那些本已膏油满贯的肚子们。也有的就近上了寻常百姓的餐碟,驱除水上人家一天的辛劳。问多少钱一只,老人头也不抬地答:“侬吃伐,十五块一只?”轻醉微熏,恬静淡泊,秋风不催,千年如此。
记得昨夜,依河港的边街行走,石板高高低低,喀哒喀哒,如空谷间的山石萌动。民居静寂安宁,前街后坊,开门做店,闭门为家。临街的门缝里,偶尔透出点儿光亮和悉悉索索的家语。有旧报旧书糊了窗玻璃的,定睛一瞥,恰是一幅倒贴的“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偶有一两盏灯笼高高地亮起,却又被夜色浓浓地围起,光晕下一桌麻将正静静地推来倒去。不争不抢,要紧不慢,默无声息,千年如此。
一个快意的噻喷打过去,长长的幽巷那头,久久地激起一个更加响亮的回应。天凉了。天也渐亮了。
有户枢依呀地响起清晰的音符,此起彼伏,唱和无序,从唐宋唱到明清,婉转如歌到今天,该有一千多年了吧!
同里的早晨特别悠扬,舒展得像港汉一样没有尽头;温婉的光景被同里抻长,长得像里弄一样找不见尾巴。街巷里锅碗瓢盆声和远处河街菜市的嘈杂声,奏响古镇千年如一的晨曲。街里套街,店后有店,客气的招徕,温情的应答,榨油糕和油条的飘香,让人涎滴三尺三。不时有渔船靠上来叫卖,讨价还价,一团和气。【B】同里湖丰沛的鱼虾菱藕,滋养着水岸人家,锅里炖着沸着熬着煮着蒸着炸着的,全是鲜美香艳,让隔湖相望、以特色风味闻名的苏州人不得不惊叹“吃在同里”。
千年的长河在同里歇了歇脚,继续前行,把个江南古镇的韵味,全留在一桥一水一人家之间了。……
乡村是城市的母亲。同里用舒缓的节奏,放慢了世人急促的步履和急切的心跳,一扫风尘世故,是现代社会一处天然的“疗吧”。达官显贵、文人仕子、渔妇耕夫,都能在这温柔水乡停舟歇桨,找到一处心灵皈依的芳草洲。古镇以她博大的文化包容性和普适性,成就了自己历千年而依然蓬勃的生命力和永不凋谢的魅力。同里是历史的博物馆,是江南的化石,是文化的标点,是《诗经》的故乡,是一支苍老的桨。那桨声,从容地响起,千年不变。
(选自刘汉俊《在江之南》,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