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盛夏之妖
池莉
武汉的季节,是一个奇迹。我以前的文字,对于武汉的气候,似乎都带了一些憎恶,曾经说这是一个水深火热的城市。但是,人的感觉是非常复杂的。憎恶与喜爱,会随着人的经历而此消彼长。人渐渐地有了年岁,走的地方渐渐地多起来,看的事物也渐渐多了起来,比较也就自然地多了起来,这个时候,方才知道自己真正的喜欢与憎恶是什么。
武汉最著名的,大约是夏天的热。是的,武汉的夏天的确是非常炎热。热得没有道理,没有规律,非常任性,又不屈不挠,热得跟妖精一样。
以前一到夏天,我就会选择一个北方或者海边的笔会去避暑。近年来,我不再特意寻求避暑了。因为,其实哪里的夏天都热,海边不仅热还咸湿,整日里皮肤上沾满黏糊糊的盐,让人很不清爽。如果到完全不热的地方,又不像在夏季里,过久了日子便很失落,好像被小偷窃走了人生的一个季节。那么就待在武汉的夏天里吧。待在武汉的夏天里,该流多少汗就流多少汗,也是一种痛快。单凭一支雪糕就可以生出对生活的感恩之情,我觉得这一点尤其好。人是要知道好歹的。知道好歹首先就要懂得什么是感恩之情。感恩之情是别人教不会的,全靠生活本身给予。
武汉的盛夏真是有点妖精,正因为有了它,其他的季节就分外鲜明了。①一立秋,后半夜就凉了,虫鸣就细了,桂花就香了。冬天就格外寒冷了。春节也就可以围炉喝酒了。白雪之后的春天也就来得格外喜人了。春往秋来,寒暑易节,四季鲜明,感受不仅总是强烈的,还总是常新的,这对于喜新厌旧的我辈,就很有一点诱人了。
我与武汉,其实没有更具体更深入的交往。我的小说,只写自己塑造虚构的个人形象。种种感受和描述,也许是从天空中得来,也许是从季节中得来,也许从非常遥远的记忆中得来。至于小说中出现的地理背景,有许多时候,仅仅是一个载体而已。如果仅仅就小说载体而言,我以为武汉是最单纯也是最丰富的城市了。②它没有上海那么时尚,那么经济,那么自恋;也不像江南那一片土地,千百年积淀下来的江南文化,谁走了进去,出来的都还是那副绵软的腔调,辛辛苦苦挣扎出一些文字来,却还是倚靠着江南文化在撒娇。
我在秋天的风雨中写,在我生活的汉阳写作,没有人可以进入我的城市,我很自由。当我写完了这篇我喜爱的小说,走到户外,侧耳谛听江轮的汽笛声,我就再一次喜爱了我居住的环境。让我想想我与武汉这个城市的关系,我想我与这个城市,酷似狗与狗窝的关系。这是我的一个老窝了,多年来,我在这窝里扒拉,嗅嗅,转圈,睡觉,做梦和哭泣。我习惯了。我与它气场匀和了。光凭气息和声音,我就知道自己不是陌生人,于是就容易安心。
不过,谁又不心存流浪的幻想呢?明天我就启程去远方了。
(有删改)
文本二
在太平年月,北平的夏天是很可爱的。从十三陵的樱桃下市到枣子稍微挂了红色,这是一段果子的历史——看吧,青杏子连核儿还没长硬,便用拳头大的小蒲纂儿装起,和“糖稀”一同卖给小姐与儿童们。慢慢地,杏子的核儿已变硬,而皮还是绿的,小贩们又接二连三地喊:“一大碟,好大的杏儿喽!”这个呼声,每每教小儿女们口中馋出酸水,而老人们只好摸一摸已经活动了的牙齿,惨笑一下。不久,挂着红色的半青半红的“土”杏儿下了市。而吆喝的声音开始音乐化,好像果皮的红美给了小贩们灵感似的。而后,各种的杏子都到市上来竞赛:有的大而深黄,有的小而红艳,有的皮儿粗而味厚,有的核儿小而爽口——连核仁也是甜的。③最后,那驰名的“白杏”用绵纸遮护着下了市,好像大器晚成似的结束了杏的季节。当杏子还没断绝,小桃子已经歪着红嘴想取而代之。杏子已不见了。各样的桃子,圆的,扁的,血红的,全绿的,浅绿而带一条红脊椎的,硬的,软的,大而多水的和小而脆的,都来到北平给人们的眼、鼻、口以享受。
红李、玉李、花红和虎拉车,相继而来。小贩得以充分地施展他的喉音,一口气吆喝出一大串儿来——“买李子耶,冰糖味儿的水果来耶;喝了水儿的,大蜜桃呀耶;脆又甜的大沙果子来耶……”
每一种果子到了熟透的时候,才有由山上下来的乡下人,背着长筐,把果子遮护得很严密,用拙笨的、简单的呼声,隔半天才喊一声:大苹果,或大蜜桃。他们卖的是真正的“自家园”的山货。他们人的样子与货品的地道,都使北平人想象到西边与北边的青山上的果园,而感到一点诗意。
梨、枣和葡萄都下来得较晚,可是它们的种类之多与品质之美,并不使它们因迟到而受北平人的冷淡。北平人是以他们的大白枣、小白梨与牛乳葡萄傲人的。看到梨、枣,人们便有“一叶知秋”之感,而开始要晒一晒夹衣与拆洗棉袍了。
在最热的时节,也是北平人口福最深的时节。果子以外还有瓜呀!西瓜有多种,香瓜也有多种。而且,香瓜的分类好似有意“争取民众”——④那银白的、又酥又甜的“羊角蜜”假若适于文雅的仕女吃取,那硬而厚的、绿皮金黄瓤子的“三白”与“蛤蟆酥”就适于少壮的人们试一试嘴劲,而“老头儿乐”, 顾名思义,是使没牙的老人们也不至向隅的。
(节选自老舍《四世同堂》,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