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月迹
程杨松
月亮被一阵晚风轻轻推送,无声越过东边的堤岸,在弧形的蓝海以渐慢的速度游弋,几缕飘浮的游云如丝絮,是月亮游弋时溅起的浪花。没有城市霓虹的沾染,我能轻易发现月亮渐变的色泽,和丰富生动的纹理。
阔别故村多年,每次短暂归来,我的身份介于主人和客人之间,更像是个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人:假如没有必要的安排,我会倚靠在床头午睡到红日西斜,然后起身、洗漱,穿一身休闲衣,端一把竹椅子,坐在院子阴凉的屋檐下喝带回来的老枞茶,看着带回来的各式各样的书,用琐碎的细节建构短暂的村居时光。一盏茶喝三泡,一页书也看三遍,肺腑便涌起了温情暖意,呼吸有了稳妥的轻柔与绵长。
许多黄昏,我蛰居在略显颓废的老屋院落,与一把椅子相亲,也与更多的自然之物美好相亲:没有炊烟,但能听到无形的风发出多变的声迹,还能看到它在草木飘曳中仓促现形;或者看远处隐现的河流突然一拐消逝在更远处,却用依稀的水声盥洗人间;等待眼前之物被灰茫的暮色一一隐藏。村庄里渐次亮起的晚灯窥望寂野……此时填空深蓝,晚霞流落,归鸟啁啾,无须太久,明月会升于东山,群星会闪烁苍穹,夜晚会抵临大地。
村里的屋舍错落、低矮,有疏朗、空阔的格局。每一粒星光都无遮无挡地洒落在屋顶上,像一阵细密的雨,我似乎能听见雨落的幽微足音。我相信,星宿是逝去的人凝望大地的目光,是他们向后人传递久别后的讯息。月光瓢泼,把每一扇窗台照亮,也照亮了窗台前痴痴等候的身影。月色浓稠,无声无息温柔流淌,漫过山野,漫过田地,漫过村庄,却塌陷在人的额头上。这冰冷的星光,这沁凉的月色,不辞千遥万远,来赶赴人间之约,每每与它们久别后又相逢故地,总让我目光润热、内心温灼。
月色渐渐堆卷,渐渐积蓄,细浪一样轻轻地涌向远方,泛起微微荡漾的水波纹。有限的夜晚在月光的海面上慢慢显影:弟妹在厨房拾掇,父亲坐在屋檐下啜饮一杯浓茶,弟弟倚靠着门操弄手机,妻子在屋前踱步;院落里,零星的花树吐露出幽微的气息,萤火虫率性飞舞,蝉在纵情抒怀,猫头鹰打气沉闷的节拍……
一条灰白的窄油路把局促的视野抬起来,蛇一样游向远方,那是通往大姑家的路。大姑叫“水娇”,今年68岁,有芬芳甜美的名字,却已老得一团模糊,像月光一道薄凉的影子。她家在我们河流的堤岸,是我们舟楫的码头。每次回来,我们都会去她家里坐坐,喝她从山里采摘的野生黄金茶,吃她用柴火灶煮的土板栗、烘晒的瓜果干,还有自制的炒花生,让一副肠胃再回到美好的从前。她热情地带我们去马路边,连夜到她的菜地里砍青豆、摘菜瓜,让我带回蛰居的南方小城。她捏着一个小手电在前面带路,却把光亮尽量照向后方。月光、星光、手电筒的光圈,相互重叠交融,把几抹身影淡淡凸显,投进目光里。我对大姑说,这么亮,又何须手电筒呢?大姑笑笑回我,你们住惯的城里,路平,灯亮,村子里只有盈盈的月光,打个手电也就是个意思呀!
大姑的菜园在一条水渠的两边,一边的青豆林相互搀扶着奔向远地。她弯下年迈的腰,啪啪啪,用柴刀砍,一株又一株,青豆哗哗倒下,一座柔软的青山缓缓搭建起来。我说够了,真的够了,她不听,也不停,又啪啪啪再砍倒几株,说,自种的青豆能保鲜,不嫌弃就多吃几餐,不然就又要等来年了。水渠的另一边是一片玉米地,棒子已经掰回去了,留下稀疏的玉米秆子,像时节的感叹号。斑驳的月光浇灌地面,几个黄澄澄的菜瓜在水渍一样的藤蔓间偃卧,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虫眼。大姑略带遗憾地说,都是萤火虫吃的,虫多的时候,用手抖一抖瓜藤,就像一阵白亮亮的豫竹洒落。她浅浅的笑意没有打折,仍旧停泊在已然枯萎的脸上,却分明有了月色般的光泽。我似乎看到了那绚烂至美的一幕。
月色朗朗,洒满沟渠,随一脉细水流向远方。我知道,这里是一脉水流的上游,水流的前方是灯火喧嚣的城市,是水深火热的生活,是无可转圜的人生,是日渐微薄的未来……但又有什么关系呢?此时月迹,已牢牢印记眼瞳,深深镌刻内心!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