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学
ㅤㅤ①五岁那年，娘牵着我去村里的小学报名，学校不收，我就抱住报名室的桌子腿哭，老师都围着我笑，最后就收下了。娘当时要我给老师磕头，我跪下就磕了，头还在地上有了响声。A.一位女老师倒把我抱起来，我以为她要揪我的耳朵，那胖胖的、有着肉窝儿的手，一捏，却将我的鼻涕捏去了。
ㅤㅤ②一二年级的教室在村里一家姓刘的祠堂里。在这个祠堂内，我们坐了两年，老师一直是一个女的——就是捏我鼻涕的那个。
ㅤㅤ③那个女老师长得很白，讲课的声音十分好听，每每念着课文，就像唱歌儿。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她这么好听的声音，开头的半年时间里，几乎没有听懂她讲的什么，每一堂却被她的声音陶醉着。所以，每当她让我站起来回答问题时，我一句话也答不出。娘后来狠狠揍了我一次，罚我一顿不准吃饭。老师知道了，寻到我家，问我是不是听不懂课。我说：“我光听了你的声，你的声音好听！”她脸红红的，就笑了。从此，我就下了决心，一定不落人后。老师也对我格外好起来，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但一下课，就来辅导我，惹得同学们都眼红起来。
ㅤㅤ④我那时最爱语文，尤其爱造句，每一个造句都要写得很长。但是，句子造得长，好多字不会写，我就用白字或别字替着。B.同学们都说我是“错别字大王”，教师却表扬我，说我脑子灵活，每一次作业都批“优秀”，但却将错别字一一画出，让我连做三遍。
ㅤㅤ⑤学写大字也是我最喜欢的课，但我没有毛笔，就曾偷偷剪过伯父的羊皮褥子上的毛做笔，老师知道了就送给我一支。我很感谢，越发爱起写大字，别人写一张，我总是写两张三张。老师将我的大字贴在教室的墙上，后来又在高年级教室展览过。高年级的讲台桌很高，我一走近，就没了影儿，她把我抱起来，站在那椅子上。那支毛笔后来一直用秃，我还舍不得丢掉。
ㅤㅤ⑥从一年级到二年级，我的父亲一直在外地工作，娘要给父亲去信，总是拿着几颗鸡蛋来求老师代写，老师硬是不收鸡蛋，但帮娘把信写得老长。到了二年级下半学期，老师说：“你现在能造句了，你怎么不学着给你父亲写信呢？”我说我不会格式。她说：“你家里有什么事情，你就写什么，不要考虑格式！”我真的就写起来，因为家里的事我都知道，都想说给父亲听，比如：奶奶的病好转了，夜里不咳嗽了；娘的身体很好，只是唠叨天凉了，父亲的棉衣穿上没有；还有家里的兔又下了崽，现在一共是六只了；狗还很凶，咬伤了三娃的腿，其实是三娃用棍打它，它才咬的；还有我学习很好，考试算术得了一百分，语文得了九十八分，是一个字又写错了……
ㅤㅤ⑦信花了三天才写好。老师又替我改了好多错字，说：“以后到高年级做作文，或者长大写文章，你就按这路子写，不要被什么格式套住，想写什么就写什么，熟悉什么就写什么，写清楚、写具体就好了。”我从那时起就记住了老师的话，之所以如今我还能写些小说、散文，老师当时的话对我影响很大。
ㅤㅤ⑧后来，我们上完了二年级，老师却不在。问校长，原来她调走了，我们就都哭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我的那位老师。现在是二十五年过去了，老师还在世没有，我仍不知道，每每想起来，心里就充满了一种深深的惆怅。
（选自贾平凹《我的小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