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
[英]萨基
奥古斯都·麦娄肯特是个颇有前途的小说家;这就是说,目前读他的小说的人虽然不算多,但是这些读者的数目正在增长,假使他一年接着一年坚持地继续写小说,很可能越来越多的读者会养成一种“麦娄肯特癖性”,他们到图书馆或书铺子去的时候,少不了要打听打听他的作品。在他的出版商劝导之下,他把原名里的奥古斯都抛弃了,改称马克。
“奥古斯都这名字引起的不过是一些纸醉金迷式的联想。可是换成马克·麦娄肯特就不同了,不仅‘马’‘麦’两个字是双声,而且这个名字会唤起一个坚强、冷静、沉默的人物形象。”
在12月里的一个早上,奥古斯都正坐在他的书房里写他第八本长篇小说的第三章。因为怕有些读者缺乏想象力,他正在用许多笔墨描写一个花园在七月天是什么样子……
“有一位客人要见你,先生,”创造性的劳动被一个女仆的突然出现打断了,女仆递过一张名片,上面印着“卡亚法斯·兑尔夫”的名字,“他说有要紧事。”
麦娄肯特迟疑了一下,终于让步了。他还从来没碰到过一个名叫卡亚法斯的人。这至少会是一个新经验。
卡亚法斯先生的岁数不太容易确定;他的前额很高,眼睛是一种冷冷的灰色,举止稳健。他臂膀下夹着一本大书,看样子他带来的还不止一本,其余的大概都放在过道里了。没等人家让坐,他就自己坐下来,把书放在桌上,然后以一封“公开信”的语调开始对麦娄肯特说:
“您是位作家,已经出过几部享有声誉的作品——”
“不错,我目前正埋头创作——实在是忙得不可开交。”麦娄肯特直截了当地说道。
“是啊,”这位不速之客说,“对您说来,时间是一个具有相当重要性的东西。甚至每一分钟都是有价值的。”
“的确,每一分钟都是有价值的。”麦娄肯特一面表示同意,一面连连地看手表。
“这就是为什么,”卡亚法斯说,“我现在推荐给你的这本书是你万万不可缺少的。《万象》对每一个从事写作的人说来都是绝对必需的;它跟一般的百科全书不同,不然我也就不会特地跑来送给你看了。它真可以说是一个无穷无尽的知识宝库——”
“在我手边的这个架子上,”麦娄肯特说,“有一排参考书;我需要知道的东西,里面都有。”
“可是,”这位一意想推销商品的客人还坚持说下去,“在这一本书里,不管你要查什么题目,或者要弄清楚什么事实,《万象》都会以一种最简明扼要的方式把你所要知道的一切告诉你。拿历史大事来说吧。随便举个例子,譬如说,约翰·胡斯的事迹,一翻就可以找到:‘约翰·胡斯,著名改革家。生于1369年;卒于1415年’。”
“再说养家禽吧,”卡亚法斯接下去说道,“在写一本以英国乡村生活为题材的小说里很可能会碰到这点。这儿把一切都说得清清楚楚:‘米诺卡鸡缺乏母性。小鸡张口病,起因及疗法。早期上市的鸭雏,如何养肥。’你看是不是?这儿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
“再看看各种竞赛纪录吧,这也是很重要的;有多少人,哪怕是非常热衷于赛马的人,能光凭记忆就说出在某一年是哪匹马取得了锦标呢?往往就是在这种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事情上——”
“亲爱的先生,”麦娄肯特打断了他的话头,“在我的俱乐部里至少有四个人不但能告诉我在任何一年是哪匹马跑了第一,而且还能告诉我哪匹马应该跑第一,结果为什么没有跑第一。如果你的书能为一个经常得听这套话的人想个脱身的办法,那它才可以真算有点用处,你方才说的全算不了什么。”
“再说地理吧,”卡亚法斯不动声色地继续讲下去:“一个很忙的人,在进行极端紧张的写作的时候,常常容易在这方面犯小错误。不久以前,就有一位知名的作家硬叫伏尔加河流入黑海,而事实上它是流入里海的;有了这么一本书——”
“在你背后那个花梨木架子上有一本可靠的最新的地图,”麦娄肯特说,“话说到这儿,我实在得请你走了。”
“地图,”卡亚法斯说,“只不过能告诉你河流的途径,指出它经过哪几个主要城镇。可是《万象》会连风景、交通、渡船价格、出产鱼类、船夫们常用的俗语和主要的轮船驶行时间都告诉你。它还可以告诉你——”
麦娄肯特静坐着留意地看这位神色严峻、坚忍无情的推销员死坐在他给自己找到的那张椅子里,滔滔不绝地为他那没人要的货品吹嘘,他感到一种不可遏止的冲动。他不是已经换了一个冷静严厉的名字吗?为什么他不能变成那样一个人呢?为什么他非得俯首帖耳的坐在这儿听这番使人厌烦的乏味的扯淡呢?为什么他不能暂时变成马克·麦娄肯特,在同等条件下跟这位客人较量一下呢?
突然他灵机一动,想起了一个妙招。
“你读过我最近出的那本书《没有笼子的红顶雀》没有?”他问道。
“我从来不读小说,”卡亚法斯要言不烦地说。
“啊,可是这本小说是你应该读的,是每一个人都应该读的,”麦娄肯特说,他顺手把那本书从书架上取下来,“售价6先令,你要买,4先令半就拿去好了。在第5章里有一段你一定会喜欢,讲的是艾玛一个人在桦树丛里等候着哈罗德·亨庭顿——她家里要她嫁的就是这个人。她自己其实也想嫁他;可是要等到第15章她才发现这点。你听我念:‘目之所及全是一片深浅不同的紫色石南花的波浪,间或衬着几朵金雀花的耀目的黄花,边沿上环绕着嫩灰色的、银色的和绿色的新生桦树。娇小的蓝色和褐色的蝴蝶正沐浴着欢乐的阳光在石南花的枝叶上面飞翔。高空中云雀在歌唱,那种歌唱方式是云雀所特有的。在这样一个日子里,整个大自然——’”
“在《万象》里,你可以找到一切有关研究大自然的知识,”这位书商插嘴进来说道,一种疲倦的语调初次出现在他的声音里,“林业学、昆虫生活、鸟类的寒暑迁移、开垦荒地。我刚才也提到了,一个人如果想描写五光十色的人生——”
“我有一本早期的作品《库仑吞夫人不情愿》,说不定你会更喜欢,”麦娄肯特说,再一次在书架上翻找,“有些人认为那是我最好的作品。啊,找着了。书皮上已经有一两个污点,就算3先令9便士好了。开头这一段是你无论如何都要听的:‘碧雅屈斯·库仑吞夫人走进狭长的,灯光不太明亮的客厅里,在她的眼睛里燃烧着希望的火焰,但是她也意识到这希望是空虚的,她的嘴唇因一种她自己也无法掩饰的恐惧而颤动着。她手里拿着一柄小扇子,一个脆弱的、丝绸和细木骨制成的玩艺儿。她走进屋子的时候,突然听见啪的一声;她的手已经把扇子捏碎了。’”
“你看,这个开端的方式够巧妙的吧?立刻你就知道情势有些不对了。”
“我是不读这些小说的。”卡亚法斯板着脸说。
“可是想想看,小说有多大好处啊!”麦娄肯特高声说,“在漫长的冬天晚上,或许你把脚腕子扭坏了,老得躺着——这是谁都保不准会遇到的事;或许你在别人家里短期作客,天气一直很坏,出不了门,得老陪着一位愚蠢透顶的主妇和一帮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的客人;那时候你就可以推托说有几封信要写,溜回你自己的房间里,点起一支香烟来,不过花3先令9便士,就可以亲自打入碧雅屈斯·库仑吞夫人和她的友人们的圈子里。就是在旅行的时候,行李箱里也必须带上一本或两本我写的小说当作伴侣。就在前两天,我有一位朋友还对我说他可能会去热带忘了带金鸡纳霜,可是到哪儿去,手提包里也绝不会忘了放两本马克·麦娄肯特的作品。也许惊险小说更适合你的口味。让我看看我手边是不是还有一本《巨蟒之吻》。”
卡亚法斯不打算再等下去欣赏从那本惊心动魄的小说里选出的章节了。他含糊不清地说了几句什么“没有时间听人胡扯”之类的话,拿起他那本饱受白眼的书就走了。麦娄肯特还对他说了一声愉快的“再见!”他也没有回答,但是麦娄肯特仿佛觉察到在他那双冷冷的灰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恭敬的、愤恨的神色。
(选自《萨基短篇小说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