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王羲之父子的字,顾恺之的画,戴逵和戴颙的雕塑,嵇康的广陵散(琴曲),陶潜、谢灵运的诗,云岗壮伟的造像,洛阳的寺院,无不是光芒万丈,前无古人,奠定了后代文学艺术的根基与趋向。
这是中国人生活史里悲剧最多的一个时期,八王之乱、五胡乱华、南北朝分裂,酿成社会秩序的大解体,旧礼教的总崩溃、思想和信仰的自由、艺术创造精神的勃发,使我们联想到西欧十六世纪的“文艺复兴”。这是强烈、矛盾、热情、浓于生命色彩的一个时代。
魏晋人生活上人格上的自然主义和个性主义,解脱了汉代儒教统治下的礼法束缚,在政治上先已表现于曹操那种超道德观念的用人标准。一般知识分子多半以超脱礼法观点直接欣赏人格个性之美,尊重个性价值。桓温问殷浩曰:“卿何如我?”般答曰:“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这种自我价值的发现和肯定,在西洋是文艺复兴时的事。
魏晋人欣赏山水,由实入虚,即实即虚,超入玄境。当时画家宗炳云:“山水质有而趣灵(自然山水,既其形质又有灵趣。)。”诗人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魏晋人欣赏自然,有超然玄远的意趣。这使中国山水画自始即是一种“意境中的山水”。宗炳画所游山水悬于室中,对之云:“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郭景纯题曰:“林无静树,川无停流”,阮孚评之云:“泓峥萧瑟,实不可言,每读之,辄觉神超形越。”这玄远幽深的哲学意味深透在当时人的美感和自然欣赏中。
晋人以虚灵的胸襟、玄学的意味体会自然,乃表里澄澈、一片空明,建立最高的晶莹的美的意境。司图空《诗品》里形容艺术心灵为“空潭写春,古镜照神”,此境晋人有之。王義之曰:“从山阴道上行,如在镜中游。”心情的朗澄,使山川影映在光明净体中。
这样高洁爱赏自然的胸襟,才才能够在中国山水画的演进中产生元人倪云林那样“洗尽尘滓,独存孤迥”,创立出一个玉洁冰清,宇宙般幽深的山水灵境。
(节选自宗白华《学术文化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