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传统主要指相沿成习的故事讲述方式。讲述方式之所以世代相传,是因为信息在传播时会形成一定的“路径依赖”——一旦按照某种糢式或套路讲述故事成为习惯,一代又一代的故事讲述人便会自动沿袭这种习惯。这种“路径依赖”后面的机制并不复杂,以故事中主要行动的重复次数为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刘备三顾茅庐和刘姥姥三进大观园都是“以三为废”,二打或四打白骨精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但对国人来说还是“三”打白骨精更符合预期和习惯。
叙事即叙述事件,而事件又是由行动构成。如果说中国的讲述方式比较强调时间中的行动,那么西方的讲述方式更多关注空间中的行动。中世纪的《十日谈》《堂吉诃德》等离不开四处游侠、上天入地、流浪跋涉;18世纪的鲁滨逊、格列佛等风尘仆仆地到处旅行;19世纪的歌德、雨果等喜欢以闯荡、放逐、游历为主题。讲述方式关乎性格与经历,西方人主要是牧人、猎户、渔夫与海员的后裔,旅途奔波、路上风景及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对他们来说是生活中的常态,因此其叙事更多涉及空间的移动。相比之下,农耕生活导致国人较为留恋土地和家园,出门在外必然造成有违人性的骨肉分离,在安土重迁意识的影响下,离乡背井的出游成为了有违家族伦理的负面行为,远方异域的故事自然也就没有多少讲述价值。《西游记》中唐僧师徒名义上出国到了西天,沿途的风景人情却与中华故土大同小异。
中国的叙事传统根植于农耕时代,蕴藏着大智慧。中国故事关乎“中国”,不独《三国演义》,古往今来所有的中国故事,只要涉及分合话题,都在讲述“合”是长久“分”为短暂,“合”是正道“分”为歧途,“合”是福祉“分”为祸殃。中华民族用故事把国人紧密地“编织到了同一个社会的网络之中”。家国团圆是最为人喜闻乐见的故事结局。而历史上许多民族一度以自己为主导发展成规模极大的群体,后来却因内部噪音太多而走向分裂。
全球化时代的国人必须学会并追应与更多的陌生人和更为广阔的外部世界打交道。根植于农耕时代的叙事传统亟待改变。以标志性的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为例,历届获奖的长篇小说甚少涉及国门之外的事物,作家们更多描绘的还是国门之内的“这边风景”。这样的生产状况无法满足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精神需求,温饱无虞的国人已开始向往远方和异域。“诗与远方”成了互联网上的高频词,许多人都在谈论“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实现“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的愿望。在社会变革日益加速的当下,我们的文学不能无视这一现实,摆在当代作家面前的一项重要任务,便是讲述好由“熟人社会”向“陌生人社会”过渡的中国故事。
中国文化要想真正“走出去”,一方面要摒弃“外面的世界不是我的世界”的心理,另一方面要更多讲述“好男儿志在四方”的故事。讲好时代变局中的中国故事是当代人义不容辞的使命。
(摘编自傅修延《一时代有一时代之叙事——关于中国叙事传统的形成与变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