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节奏的时代里,越发怀念那份温情。
豆腐腥,羊肉膻
①差点儿被豆浆淹死的那年,我才发现母亲不吃豆腐。
②那年跟往年一样,腊月二十五天麻麻亮,母亲就洗净石磨吆喝父亲磨豆腐,母亲说:“这样才有过年的样子。”
③豆子是头天泡好的,父亲双手握着磨拐一推一拉,小石磨“格愣格愣”从左向右转起来,母亲拿小勺两圈或三圈,给磨眼里喂四五颗泡得圆鼓鼓的豆子和半勺水,白花花的豆浆豆沫从磨口流出来,顿时满屋生豆浆的香味。
④磨豆子是个出力不赶劲的慢活儿,从早到晚除了吃饭一家人都围着磨子转。午饭过后我们兄妹三个也忙乎起来,一会儿围着父母看他们磨豆子,一会儿去门口等外爷。
⑤外爷要来送花馍,算算应该快到了,每年年关外婆都蒸花馍让外爷来送年,一是图个喜庆,二是想看看我们。往年午饭前外爷就来了,吃完饭帮忙磨豆腐,今天快黄昏了,外爷还没来。大雪已经铺平了路面和沟渠。母亲按捺不住,时不时到门口张望。
⑥父亲担忧地说: “不会在路上摔着了吧?这大雪天的!”
⑦“呸呸呸,臭嘴不灵,臭嘴不灵。”母亲急忙向地上唾唾沫阻止父亲。
⑧天擦黑豆子已经磨好,放在大木盆里等吃过饭上锅,我们才看见一个黑点踏着厚厚的积雪,“咯吱咯吱”慢慢变大,变成外爷。
⑨母亲像小孩一样扑进外爷怀里: “大呀,你咋才来?路上没摔跤吧!我都急死了。”
⑩外爷乐呵呵地说:“老了,腿脚不灵了,便走得慢。还好,没摔跤。”
⑪父亲帮忙接下背篓让外爷去喝茶,外爷抱起我说:“不急,先给我孙儿们取花馍。”
⑫母亲把一个点着红色、绿色的莲花型花馍切开,我们高兴地拿着馍你追我、我追你,比谁的馍上红的多、谁的馍上绿的多……追着跑着我一个不留神,仰面八叉跌进大木盆里,豆浆豆沫雪花一般四下飞溅,盆中的豆浆先是让出一个人形通道,然后迅速合拢把我包围起来,像活捉一个入侵者。
⑬后来听母亲说跌进豆浆里的我又光又滑,他们三个人手忙脚乱四次拽出来又滑溜下去,第五次才把我捞出来。我只记得睁开眼睛时我在父亲的怀里,喉咙腥腥的发呛,喘不过气来。母亲拍着我的脸哭着喊我的小名:“牛娃子,牛娃子……”外爷急得大叫:“赶紧掐鼻沿子,赶紧掐鼻沿子。”母亲长长的指甲狠狠地摁在我的人中穴上,我“噗”地喷出一口豆浆开始不住地咳嗽,一家人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⑭“这豆腐,哎哟,我是不吃了。”母亲刮着我的鼻子说。
⑮外爷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一家人都笑了。
⑯豆腐做好,母亲切下一小块做成白菜豆腐汤。她先盛了一碗给外爷,又盛一碗给父亲,说:“你陪大吃。”母亲只舀了一碗白菜汤,其余的全进了我们兄妹碗里。妹妹好奇地问:“妈,你咋不吃豆腐?”母亲说:“你哥弄瞎的豆腐,你们自己吃,我不吃。”听到这话,我心里惭愧,觉得是我跌进豆浆盆里造成的视觉冲击,破坏了母亲敏感的味觉。但看看又白又香的豆腐,哪有什么“瞎”?
⑰那年过年,母亲有时尝一点儿豆腐,有时只拿起筷子往我们碗里夹,就连二娘送的豆腐也是这样。我疑惑地问母亲:“二娘送的豆腐我没弄‘瞎’,你咋也不吃?”母亲说:“豆腐有一股豆腥味,我不喜欢吃。”我松了一口气,原来母亲不爱吃豆腐,不是因为我把豆腐弄“瞎”了。
⑱母亲又从一盘萝卜炖肉里,把少得可怜的肉丁挑进我们兄妹碗里。我奇怪了,问:“肉没豆腥味你咋也不吃?”
⑲母亲说:“羊肉太膻了,不想吃。”我又知道了母亲还不喜欢吃肉,不过我们兄妹喜欢……后来,我们挑起生活的重担,品出了过日子的苦辣酸甜,我才知道,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母亲为什么总嫌豆腐腥、羊肉膻。
⑳每每想起来,我就会去母亲的坟上哭一场。
(选自《小小说月刊》2022年6期)
链接材料一:
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谋生,独力支持,做了许多大事。哪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的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
——朱自清《背影》
链接材料二:
朱自清因从小受到父亲的严苛责罚、父亲贪图享乐给家庭带来的困窘境遇以及父亲私领自己薪水后离开扬州前往宁波,父子间裂痕愈深。即使是独自一人生活在老家,朱自清父亲也从不向儿子服软,默默承受老来孤独的生活。直到恐自己大限将至,才提笔给儿子写了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