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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先生
斯继东
隔着积雪的道地望进去,堂前有些晦暗。近檐处,亮晶晶的冰棱底下,一个瘦颀的老头正身伏在几上。远远地能看见他的手指上下移动着,好像在净心一顾地拨着算盘珠。
介绍人朝我做手势,俩人就噤声立在油冻的石门槛外。
搁在几上的是一块长条的板,乌漆墨黑,又肉沉沉泛着光亮。声音就是从板上发出来的,叮一声咚一声,无心搭脏,却每一记都不含糊。不能说不好听,却也说不上来是怎么个好听法。
那个人就是曾先生,那块板就是曾先生的琴——晦庵。
那年冬天曾先生刚刚从上海越剧院退休回乡,因为需要有个人照顾起居,兜三转四的,就找到了我在这之前,经人介绍我曾去上海做过几年保姆城里总归不习惯,就又跑回了乡下。
曾先生收声立起。介绍人上前招呼,又急急忙忙说了我的不少好话。曾先生问我怎么称呼。我说别人都喊我曹嫂,曹操的曹。曾先生用嘴呵呵手,连声说,这姓好这姓好。
这姓怎么就好了呢,拗口饶舌的。可姓又由不得人挑,对吧? 总之,事情就这样三对六面定了。
第二日一早我便踏着小三轮去上班。我出门都踏小三轮。小三轮比脚踏车多个轮盘,骑着安心,还有个车斗,轻便些上街买点小菜,负重时下田畈搁几袋化肥,不大不小,都服贴。从桃源村到曾先生住的八都,大约有七八里路,一大半是机耕路,一小半是水泥马路。雪野煞静,连只麻雀也没有。小三轮吃着雪吱吱嘎就半个来钟头。曾先生的住处也好找,后街中段拐进去,一条两边长满青苔的狭狭的弄堂,笔直踏到底就到了。曾先生祖上应该是大户人家,青石板砌的台门一门到顶,门楣上“竹芭松茂”四个砖雕大字有些年份了。给小三轮上链条锁时,我又听到了琴声。天寒地冻的,曾先生这么早就起来了?果然,曾先生又在老地方拨他的算盘珠了。走到门槛脚跟时,我有点犯难,好比戏文里林妹妹初进大观院,不知这一步该跨不该跨。曾先生在里面喊,进来吧曹嫂。我轻手轻脚走过,他又续了一句,你忙你的,不用顾忌我。说这话时,他的头还是没有抬起来,一双细细长长的手顾自拨弄着丝弦。
我给曾先生沏了一杯茶,递过去时发现案几太小,我就搬了条骨排凳到案几横头。搁下茶后,我就顾自忙了。
那天的日头很好,确实是扫扫涮涮洗洗晒晒的好时节。我里里外外忙碌时,曾先生坐在道地里晒日头看书。日头挪一挪,藤椅就跟着挪一挪。
等壁壁角角都清理干净,已到中饭脚跟。我就问曾先生晏饭想吃什么,曾先生说随便。我又问那夜饭呢,曾先生又回对了句随便。没办法我只好问他早餐。这句曾先生回答得倒是细,说是六点光景去大街上吃的,一张大饼两根油条,加一碗咸豆浆。我再问,那么曾先生,中饭简单些,放碗麦面,夜里烧饭,一荤两素,侬看好不好?曾先生嗯了声。
打扫灶间时,我细细察看过,煤气灶高压锅电饭煲等等大件都是预备的,但锅碗瓢盆却不齐整。十个人是吃,一个人也是吃,少了哪件灶间都不是灶间。我就扳着指头一件件跟曾先生讲。才扳到第二个指头,曾先生把我打断了,你看着买吧。
曾先生放下书本站起来,口气更和缓一些:曹嫂,以后屋里缺什么,该需该用,你都直接添置吧,不用跟我商量。
等我踩着雪七袋八袋从市场返归来,就看见曾先生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踱方步,像个小孩一样。曾先生显得有些兴奋。
清爽,清爽,煞清爽梅兰芳。曾先生说。
这不是大圣遗音过了管平湖先生的手吗?曾先生又讲。
梅兰芳我知道,曾先生这是在夸赞我。但后面那句我就听不懂了。大圣遗音是啥,管平湖先生又是哪个啊?
曾先生耐耐心心地告诉我说,大圣遗音是一床唐琴,国家一级文物,但之前因皮相破败不堪,一直被弃置在故宫的库房里,无人理睬。后来真身得以重现,靠的是王世襄的慧眼和管平湖的妙手。据说管平湖用了数十天的时间擦拭磨褪,一千多年过去,金徽与面漆居然都完好无损。看似灰白无光、漆皮尽脱的琴面,其实只是因长期水沤而凝了一层泥浆水锈。
呵呵,原来曾先生是调笑我把他家的陈年夹垢都洗掉了。
(节选自中篇小说《禁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