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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在吗
许仙
江安新去县城赴任那天,江溪送他下山;阵阵落花风吹来,清冽冽地香。江安新几次请他回吧,江溪只顾闷头走路,下了七里坡,他递给江安新一包东西,说遇到难事,先看看它。
江安新嗯了声,上车走了。江溪再见到儿子,已在电视上。江安新下乡,在走路。江安新又下乡,在走路。老伴心疼地说他黑了、瘦了。江溪说我就怕他白了、胖了。一晃半年过去,电视上的儿子在开会,在讲话。又在开会,又在讲话。老伴笑道:“儿子变漂亮了。”江溪皱眉道:“他变了。”江溪打电话给江安新。他在忙,等会儿回。半夜里,江安新才来电,问啥事?江溪问你怎么老在开会?江安新笑笑,说工作。江溪问东西还在吗?江安新说在,他没穿在身上,但时刻穿在心上,请他放心。江溪说那就好。江安新说过几天他要去莲花镇,路过象。江溪问几时?江安新说还没定,再联系。
第五天一早,江溪和老伴就等在七里坡下的公路口,等了三个小时,等来一辆银灰色面包车。江安新拎下大包小包的,说给两老补身体的。江溪问他哪来的?江安新说自己买的,他就脸板板的,花这个钱做啥?老伴把家里的笋干、石耳和高山茶给儿子。江安新谢过母亲,说他就爱吃这些。江安新要走了,江溪叫住他,问没忘吧?江安新摸出皮夹,抽出一张照片给他看,不敢忘。江溪把照片还给他,说走吧。江安新上车,一溜烟跑远了。
江溪把儿子给的,送给了村里刘奶奶、李奶奶和张大爷。第二年春节,江安新没回老家过年,只来了儿媳和孙子。老伴有些难过,江溪就数落她,有啥难过的,你没见他正忙着吗?是啊,红安新不是去这个村验收精准扶贫了,就是上那个村慰问老兵困难户了。有乡亲说他咋不来自己村扶贫送温暖呢?好处都让其他村得了,徒有县长村的虚名。开春后,赵村长在电话里汇报完工作后,半开玩笑半当真地提了乡亲的意见,江安新停顿了片刻后就爽快地答应了。几天后,江安新把全县环境整治动员部署现场会开到大岩村。大岩村固然好山好水,但一度为了抓经济效益,办了不少垃圾厂,污染严重,被江安新点名批评。赵村长叫苦不迭,在现场会上立下军令状,限期整治,谁叫他管辖的是县长村呀,做全县的表率,那是必须的。
县里有个旅游开发大项目,赵村长志在必得,拉上江溪直奔县城。江安新请他们在家里等,让媳妇整了桌好菜,他抽空儿回家,陪父亲和村长。酒过三巡,赵村长借酒壮胆,说明来意,江安新笑而不语。江溪问他东西在吗?江安新说在。江溪叫他拿来。江安新去书房拿给他。江溪抖开这件泛黄的补丁加补丁的老棉袄,告诉儿子,他是个孤儿,当年病倒在雪地里,要不是住在村口的陈奶奶救他,他早就没命了。这件老棉袄还是陈奶奶让她老伴从身上脱下来,来手给他穿上的。老棉袄热火火,带着她老伴的体温。
江溪将老棉袄上一块块补丁指给江安新看,这块是李奶奶补的,那块是张奶奶补的……他说自己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乡亲们对他恩重如山;他说做人不能忘本,要帮就要帮那些最困难最需要的乡亲。
见江溪把话说到这份上,赵村长高高兴兴地回来了,就等着好事进村;谁知发财的大项目跑去邻村,就傻眼了。江安新打电话对父亲说抱歉。江溪说他做得对,那个村比咱们村穷,比咱们村更需要发展。
第三年冬天,江溪在山上跌伤,送去县人民医院。两天后,江安新从外地考察回来就直奔医院。江溪见到儿子,就埋怨这病房不对劲,让他换房。江安新请他放心,医疗费他付,决不贪公家一分钱。李院长找来了,告诉他,伯父的跌伤倒不是问题,但他肝癌晚期,全身扩散。江妥新问还有多久?李院长说最多半年。
这天夜里,江安新坐在书房地板上,抱着老棉袄哭泣。妻子打亮灯问,你怎么连灯都没开?江安新抹干眼泪,让她有空多去陪陪父亲。
妻子每天都去病房服侍公公,每天换着花样送吃的;江溪叫她回去,别耽误孩子学业。见她不走,他就要回家,说犯不着花这昂贵的医疗费,他的病他心里有数。接近年边,昏迷的江溪老眼潮湿,枯枝般的手死死抓住老伴不放。老伴抹着泪,对儿媳妇说:“马上就过年了,你公公想回家过年,就遂他的心愿吧。”她打电话给江安新,第二天开私家车送公公回家。
大年三十,江安新破天荒带着老婆儿子早早地回到大岩村,家里可热闹了,江溪有了精神,叫老伴扶他坐起来,枯槁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下午,儿媳妇下厨准备丰富的年夜饭。大家把饭桌移到江溪床前。见父亲精神好,大家也开心,有说有笑的,一个个向他敬酒,祝他长命百岁。江溪喝了一杯黄酒,吃了半碗饭,脸红扑扑的,微微笑地望着大家,一个个地看过来,慢慢的。
吃过年夜饭,江安新留在房里,江溪伸出手来,吃力地比画着,两片薄薄的干瘪破裂得像松树皮的嘴唇不停地抖索。江安新握住父亲的手,俯下身去,将耳朵贴到他嘴唇上,听到父亲用微弱的声音说:“还在吗?”“在。”
(原载《啄木鸟》202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