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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园
玉家菜园出白菜,因为种子特别,本地任何种菜人所种的都没有那种大卷心。这原因从姓上可以明白,姓玉原本是旗人,菜种是当年从北京带来的。北京白菜素来著名。 主人玉太太,年纪五十岁,有一个儿子,年纪二十一,在家中读过书,认字知礼,还有点世家风范。
虽是旗人,在当地得不到人亲近,却依然相当受人尊敬。玉家菜园发展后,母子另雇了人。主人每到秋深便令工人在园中挖窖,冬天来雪后白菜全入窖。从此一年四季,城中人都有大白菜吃。主人家善于经营,十年来,渐成小康之家。
夏天薄暮,这个妇人穿件白色细麻布旧式衣服,拿把蒲扇,在菜园外小溪边站立纳凉。侍立在身边的是穿白绸短衣裤的年青男子。两人常常沉默着半天不说话,听柳上晚蝉拖长了声音飞去,或者听溪水声音。 溪水绕菜园折向东去,水清见底,常有小虾小鱼。鱼小到除了看玩就无用处。菜园中原有不少花木的,动 风时,晚风中就混有素馨兰花香茉莉花香。
这时,做母亲的便笑着问儿子,是不是能在这样情境中想出两句好诗。男子笑着说,这天气是连说话 也觉得可惜的天气,做诗等于糟蹋好风光。听到这样话的母亲莞尔而笑。
冬天时,玉家白菜上了市,全城人都吃玉家白菜,赞美了白菜总同时也就赞美了这家母子。
二十二岁生日那天,做母亲的为儿子备了一桌酒席,到晚来两人对坐饮酒。窗外就是菜园,时正十二月,大雪刚过,园中一片白。工人们把已经摘下还未落窖的白菜全都堆在园中,白雪盖满,正像一座座大 坟。母子二人喝了一些酒,谈论到今年的大雪同菜蔬。
母亲说:“今年这雪真好!” “今年刚十二月初,这雪不知还有多少次落呢。” “这样的雪落下人不冷,到这里算是稀奇事。北京这样一点点雪可就太平常了。” “北京听说完全不同了。”
“这地方近十年也变得好厉害!”
这样说话的母亲,想起二十年来在本地方住下的经过和人事变迁,她于是喝了一口酒。
“你今天满二十二岁,我人也老了,总算把你教养成人,玉家不至于绝了香火。你爹若在世,就太好了。” 不知如何,他忽想起件心事来了。他蓄了许久的意思今天才有机会说出。他说他想去北京。
听说儿子要到北京去,做母亲的似乎稍稍吃了一惊。这惊讶是儿子料得到的,正因为不愿意使母亲惊讶,所以直到现在才说出来。 “我想读点书。” “我们这人家还读什么书?世界天天变,我真怕。” “我去三个月又回来,也说不定。”
“要去,三年五年也去了。我不妨碍你。你希望走走就走走,只是书,不读也没什么要紧。像我们这 种人,知识多,也是灾难!”过了年不久,他就去了北京。
时间过了三年。在这三年中,玉家菜园还是玉家菜园。做儿子的常常寄报纸回来,寄新书回来,做母亲的一面仍然管理菜园的事务,一面读从北京所寄来的书报杂志。
地方上一切新的变故甚多,随同革命,北伐……于是许多青壮年死到野外。在这过程中也成长了一些志士英烈,也出现一批新官旧官……后来,工会解散,党部换了人……北京改成了北平。
学期终了,儿子如期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个新媳妇,做母亲的似乎人年轻了十岁。见到脸目略显憔悴的儿子,把新媳妇指点给两对工人夫妇,对她说“这是我们的朋友”时,母亲欢喜得话也说不出。
儿子回家的消息不久就传遍了本城。
时间仍然是热天,在门外溪边小立,听水听蝉,或在瓜棚豆畦间谈话,看天上晚霞,只是从前两人过的日子如今多了一人。
媳妇特别爱菊花,所以做儿子的特别令工人留出一块地种菊花,各处寻觅佳种,督工人整理菊秧,自己也动手。
已近八月的一天,吃过了饭,母亲见一对年青人,在菊圃边料理菊花,便作着一种无害于事极其合理的祖母的幻梦。 忽然县里有人来说,有点事情,请两个年轻人去谈一谈。来人连洗手的暇裕也没有留给主人,就把一对年轻人“请”去了。从此一去,便不再回家了。
做母亲的已病倒在床,原来儿子同媳妇,已与三个因其他原故而得着同样灾难的青年人,陈尸到教场的一隅了。
三天后大街上贴了告示,才使她同本城人同时知道儿子原来是共产党。仿佛还亏得衙门中人因为想到要白菜吃,才把老的留下来,也没有把菜园产业全部充公。她于是仍然卖菜,活下来了。
玉家菜园从此简直成了玉家花园。到秋天,地方有势力的绅士在园中宴客,吃的是园中所出产的蔬菜,喝着好酒,同赏菊花。名士伟人,相聚一堂,人人尽欢而散,扶醉归去。
玉家菜园改称玉家花园,是主人在儿子死去三年后的事。这妇人沉默寂寞地活了三年。到儿子生日那一天,天落大雪,她想这样活下去日子已够了,把最后一点家产全分派给几个工人,然后用一根丝绦套在 颈子上,便缢死了。
一九二九年夏作(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