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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标
祁成德
小司号员终于苏醒过来了。
厚厚的泥土掩埋了他的下半身,带着硝烟味,混杂着树枝叶草根草屑。肩膀上被刺刀捅的伤口在发痛,但他的神智是清醒的,从来没有过的清醒。
林梢上空有朦胧的月色,许是后半夜了吧?
他不清楚战斗是怎样结束,部队是什么时候撤离战场的。他只记得部队白天上午翻过七里坎向赤水方向挺进,他们化装成送稻草的老百姓,在下面黄皮洞山沟里同敌人遭遇,干上了。他们边打边撤来到这片树林高地,打了不知多久,一发迫击炮弹飞来使他失去了知觉……
不知名的小虫在近处的草丛中唧唧叫着,山风卷过一阵林涛,发出尖利的啸声,这树林里咋会这样静?连长他们哪里去了?敌人又到哪里去了呢?我的枪呢,小号呢?
他环顾四周,心里空荡荡地有一种失落感。
他试着动了一下但身子无法动弹。他不甘心,又猛力抽动,右下肢有一点痛的感觉,左下肢却没有什么反应,好像麻木了。
眼下最要紧的,是去掉泥土抽出身子来。
他今年才16岁,咋说也还是个孩子,满打满算参加红军还不到两年。在部队,同志们都当他是小弟弟予以爱护,只有大胡子的老炊事班长,会时常摸着他毛蓬蓬的头喊他“伢子”,常常多给他几片南瓜几块薯干。而今,他们在哪儿呢?在急切地盼望他归队,还是认为他已经光荣牺牲而正化悲痛为力量?他仿佛看到连长那焦灼忧虑的目光,听到大胡子班长那时常干裂带血丝的阔嘴在喊“伢子……”
他一定要设法回到战友们身边。
树干撬,双手刨,身子扭动抖落……他终于抽出身子,然而他看着自己的左下肢惊呆了:踝骨以下部分,是永远埋在了泥土深处,还是失落在什么地方?
他嘤嘤地哭了,泪水顺着脸颊滚落,融入身下这片异乡的土地,为那被炮弹夺去的左脚。
“红军哥,你回来教我吹号哈,要得不?”
房东小孩的话在耳边响起,不要哭哩!红军战士铁打的汉,为什么要哭?那小孩砸破手指还不哭哩!还是找找自己的左脚和枪号吧。
爬着找了一阵,只找到炸坏的枪和小号。
左脚不要了,找来也没用,何必浪费时间。
哦,时间!自己还有多少时间?虽然才只有16岁,但这左脚,肩上的伤口……还行吗?
行的,爬也要回部队!回去还要吹号,起床号集合号行军号冲锋号……部队能没有号兵吗?他吹起冲锋号,战士们在号声激励下猛虎下山般冲向敌群,押回垂头丧气的成群俘虏,他会多么自豪!必须尽快归队,大家都在等着他!
应该找一找路,他抬头察看着周围的地势。
朦胧月光下,一条暗褐色的带影,在林中蜿蜒起伏,曲折盘旋而依稀可辨,白天,他就看清那是路,就在上面约20公尺的地方。
他奋力向上边爬去,带着炸坏的枪和小号。
然而,一阵痉挛抽搐剧痛,左下肢在淌血。
得赶快包扎起来!他撕下衣襟,咬牙忍痛竭力地弯过左下肢,身子弓过去两手努力够着包扎好。
歇口气吧!他抹去脸上额上豆粒般的汗珠。
爬,又继续爬,向着那路。
五公尺、十公尺……快到了,路已依稀可见。脚为啥疼痛不止?
他回头发现脚下有血印。
歇歇再爬吧!蓦地,他脑子里闪出个念头,这山林中是不是还有跟自己一样,在寻找部队的战友?他们记得路吗,知道部队的方向吗?自己在昏迷中,仿佛听到连长喊过:“同志们,撤,向来时的方向!”那就是说七里坎土城方向。自己应该设置点路标,为想归队的战友们,这是一件好事!即使自己因此不能归队,但如果能让更多的战友沿着路标归队,不是更好吗?
他看看自己伤残的左腿和身后的血印,笑了,能办好这一件事,死了也心安,没有遗憾哪!
他终于爬到了朦胧月光下的小路上。
取下断枪上的刺刀,借助月光辨准方向,吃力地开始刻第一个箭头,刻在路边的土壁上。脚在剧烈地痛,血在不断地流。他不顾一切地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快刻好路标。累了歇会,疼痛咬紧牙,汗顾不上擦。他仿佛听到战友和房东小孩在呼唤自己而力量猛增。
第一个路标终于刻好了。
他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箭头朝着部队的方向,那么坚定有力,仿佛自己坚定的信念;箭头随着月光的游移不定而闪烁,犹如自己赤诚的心在跳动,他欢呼般地发出一声大喊,“啊嗬嗬”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他又带着小号刺刀向前爬去,要刻下一个他认为该刻路标的地方。他身后留下一溜血印,点点滴滴联缀成一个长长的大写的血的路标。
天上,依稀透出点曙光来……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