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钥匙
说钥匙的发明要比锁晚,这话逻辑不错,显然有点多余。老祖先洞穴时,还没来得及思考锁与钥匙的关系。秦风汉雨中,多数人还是住土墙柴门。到我小时候,依然是平房三间,剪着瓦片的发型,东窗和西窗十分匀称,一双东部乡村的眼睛,温和地注视着平稳的田野。那时候,乡下的门差不多是一种摆饰。一个房子没有一扇主人进出的门,好像说不过去,乡下的房子一般在门左下方,还有一扇小门,那是给狗进出的。乡下,人和狗都有点身份,这身份又远不同于如今人与狗的关系,人都快疏远爹妈,孝子般的和狗形影不离了。
乡下的门对开,夜深了用木头栓下。白天时,人干农活离家不远,一眼就能瞧见自家的门,锁不锁都无所谓了。有时,也假装锁下,左右两个门环,一把结构简易的锁将它们拴一起。好像是锁了,推下,还有个足够的空间,钥匙就挂在门后的铁钩上,两扇门之间,胳膊是完全可以伸进去摸到那钥匙的。乡下,十有八九你想开哪家门都能摸到钥匙打开,但谁有心思去开别人家的门呢?米都是一块土地长出来的,想偷的瓜菜也是露天的,油盐酱醋没太多的去处,红糖还得凭计划供应,除了极个别的人家,哪家也不比哪家多点什么。
我写过一句感叹,用了两个词牌,“犹记少年《摸鱼儿》,一觉醒来《琐寒窗》”,“琐寒窗”也可以叫做“锁窗寒”,两者各有味道,我偏爱于后者。还有收藏者,将存世最早的唐代铜铸钥匙称做“锁窗寒”,因为那钥匙形状似中国古代香阁的窗格。这么绕来绕去,锁似乎和门没多大的事,与窗倒是关系密切。周邦彦写《锁寒窗·暗柳啼鸦》有“故人剪烛西窗语”句,化的是李商隐《夜雨寄北》里的“何当共剪西窗烛”。我觉得挺有意思的,从前的老朋友相逢,话题特别多,聊啊聊啊,就有了“剪烛”这样美好的意象。而且,一旦老朋友相聚,灯总会亮在西窗。东窗似乎更适合设计阴谋,设计完了还容易事发。“剪烛西窗”于是成了古诗的特有画面,连蒲松龄写《聊斋志异》,写杨于畏与女鬼连琐的故事也设置了“与谈诗文,慧黠可爱。剪烛西窗,如得良友”的场景。以前,老朋友盼望“剪烛西窗”时还少不了一个“道具”:雨。李商隐生活在“巴山夜雨”现象中,那是西南山地多雨,周邦彦恰逢清明时节,雨也不少,“静锁一庭愁雨”用的是“桐花半亩”。写着写着,想起故乡的泡桐花确实很快就要开了。
最初我只有一把钥匙,用细绳串好,挂在脖子上。那时世界小,只有一扇门等着你。后来读书远了,得骑上一辆单车往返,就多了一把自行车钥匙。第三把钥匙,是书桌抽屉的,因为有些小秘密得藏起来不想让大人知道。(那时还流行一种带锁的日记本,锁与钥匙的质地极差)我想,有两种钥匙我是一辈子用不上的,我家没有太值钱的东西,我也没有保管绝密文件的身份,家里就不必摆保
险柜了。还有四个轮子的车钥匙,我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二十多岁的时候,我有了第四把匙,门口那只小小的信箱是我精神的巨大城堡,有书信、《散文》
《钟山》《天涯》《花城》纷至沓来,有我一生的阅读。这两日读到余华说的一个细节,很有趣,“当时我们家有一个院子,邮递员骑车过来把退稿从围墙外面扔进来,只要听到很响的声音就知道退稿来了,连我父亲都知道。有时候如果飞进来像雪花一样飘扬的信,我父亲就说这次有希望。”这段叙述对大多数职业来说,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像我们这些人,会想起心提到嗓子眼的往事。我曾经每天在那差不多的时刻,等邮递员的身影,有种厚厚的信,装回你熬过的夜和编辑写上“大作不适刊用,请另投他处”之类字眼的稿签。失望了许多许多次后,终于有一天,我打开那只信箱,收到一封薄薄的“像雪花一样飘扬的信”,信封上的来信地址是天津,印刷好的“《散文》编辑部”。我捏着这只蝴蝶,对着太阳,祈愿未拆前,阳光穿过翅膀能透出一点点命运的花纹。打开后,一张小小的信纸上写了几行清秀的字“您好,大作《轮回》《关于一条狗》留用,刊明年第1期,有新作继续寄来。鲍伯霞”,从投稿信到用稿信仅隔了一个星期,这短短的时间和短短的几句影响了我以后的岁月,我吻了吻那把信箱钥匙,等看两个月后2005年第1期《散文》的灿烂笑脸。
后来搬过两次家,钥匙又多了几把。我始终没有给门装上一种手指可以当钥匙用的指纹锁。像我妈那样不肯歇下来的人,忙这忙那的,手指上的老茧也变换着个头,我怕有一天指纹锁认不出她来,她只能呆呆地被关在门外。再读贾平凹先生的《写给母亲》,他说:“到了第三天的晚上,她闭着的眼是再没有睁开,但她肯定还是认为她在挂液体了,没有意识到从此不再醒来,因为她躺下时还让我妹把给她擦脸的毛巾洗一洗,梳子放在了枕边,系在裤带上的钥匙没有解,也没有交代任何后事啊。”坦白讲,因为读到这一段我才想起写写钥匙,我妈就是把那一串钥匙系在裤带上的,仿佛系住了乡下的房子,镇上的房子,城里的房子,我的城里的房子。她隔段日子就会去每个家打扫打扫,收拾收拾,她的裤带上系着爸爸,我,爱人和孩子,我妈那么满足。
和爱人婚后两年,终于等来了两把牙齿一模一样的钥匙,在那个屋子里,我们迎来了儿子,他的脖子上也快挂上一把牙齿一模一样的钥匙。有时我还做梦,梦见有人敲门,门一打开,是一个长得那么像我的女孩,我拥她入怀,给她的脖子挂上一把牙齿一模一样的钥匙……
(选自2018年3期《钟山》,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