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阅读Ⅱ
马鞍闪亮
江洋才让
我的马鞍太漂亮,置放于我高高的柜子上。它,银光闪亮,是因为镶着亮晶晶的银。前桥和后桥都有,银亮得可以用它照镜子。只要我眨眨眼,那银就亮闪闪,即使天上星也没它亮。只因我勤拂拭,还因我最终找到用来擦它的物件——哈达。
我常常一个人背着马鞍出门。我一背它,舅舅便担心。舅努在我身后喊∶“你,不要走得太远。”我说∶“我只想到县城走走。”舅舅说∶“我陪你去。”我说∶“已经有马鞍在陪我了。”舅舅听了,只能原地跺脚。我和马鞍来到一片大大的树林,月光从树叶的缝隙洒下来。那时候,静极了,于是,我便想着要和马鞍说说话。
阿爸去世的那一幕在我脑海演了很多遍。在一个清晨,他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他穿着领子镶着金边的白绸缎衬衫,骑着白马“一身雪”,门牙上的一颗金牙是他的标志。他的眼里常常闪烁着怎么也扑不灭的火。我阿妈说,只要他穿上白绸缎衬衫,那他一定是要比赛马术了。人们抬着我阿爸回来时,我看到阿爸的头烂个洞,像是撞上了尖石头。阿妈哭喊,可人们却围住了我。
那时,阿爸的马鞍就在我面前。我看到马镫,便伸出手,马镫冰凉。我把两只马镫一碰,当,马镫的鸣响持续了好一会儿。这副马鞍是我的啦。它在我面前,静静的,像是我同伙。我看到自己的脸出现在马鞍前桥的包银上,我笑了。
十年后,阿妈去世的前一天她还在问∶“你怎么走到哪儿都要带上马鞍?”我发现连我自己都不知是何原由!也许就像一件随身携带的信物,我不敢肯定。但后来觉得马鞍还得回到马身上,所以我得为它寻找一匹绝配的好马。但这得看机缘。
所谓机缘在我看来是一月前我遇到的那个富商旦巴。舅舅当然认得他,舅舅客气地和他打招呼。我拍拍旦巴的肩,拉拉他下巴上的山羊胡。旦巴微笑,我看到他嘴里的一颗金牙。金牙把光打在我眼里,我赶紧闭眼,又迅速睁开。我发现他口里的金牙和我阿爸的那颗位置相同。我突然想到阿爸的那颗。阿爸烂了头,躺在地上,嘴里的金牙黯淡无光。可旦巴的这颗却不一样,它闪着光。我身上背着的马鞍也闪着光。
我马鞍上的光来到旦巴头顶。
他牙上的金光却来到我门牙。
我嘿嘿发笑。舅舅再一次把我叫过去,悄声让我不要和旦巴来往,他会骗你的。要记住人心从来是陌生的地方,即使再睿智都会迷路,何况是你!
舅舅的女儿们结婚后,争着要让舅舅搬过去和她们一起住,可舅舅说了他不能撂下我,他朝我努努嘴。我知道这时阿妈会在舅舅的心里走,她会说∶“老弟呀,你的三个女儿都有着落了,可我这儿子让我放不下心。”舅舅便在心里说∶“放心吧阿佳,今后我会陪着我外甥,要不我怎会不留一个女儿在身边?”
阿妈去世后,舅舅就把我接到他家住。有时,我会跑去我们家的老房,我总觉得阿爸阿妈会回来,我打着手电找,找,找,什么也找不着自然会回去。
舅舅当然不知道我跑出家到了旦巴这儿。早上,我一直在等他出门。嘎嘎嘎,羊皮一响,我知道他出门了。我翻身坐起,背上马鞍,等舅舅走远,便从家里跑出来。我再次见到旦巴时,旦巴手里多了串念珠,珠子油亮滚圆,被他的拇指一颗颗扒拉,而后一颗颗地在手指间循环。那颗金牙再次闪现,他笑眯眯地看着我。
“欢迎欢迎,你先住下来,吃饭就在我们食堂吃。你看,这儿环境不错吧?”旦巴说着,给我献了条哈达,我心里暗喜,由于外出匆忙我忘了带擦拭马鞍的哈达,这下可有了!
“走,参观旦巴老板的企业去。这种时候,你就不要背着你的马鞍了。”一个搜子说。
我瞪了瘦子一眼,往外走。我们参观旦巴老板的藏服厂、地毯厂、獒园,还有格萨尔高原酒店、虫草销售中心。午饭时间,旦巴问我∶“你愿意来我的企业当职员吗?”
“我愿意。”我竟然脱口而出。
旦巴高兴地点点头,"那你就在几个企业中选一个,选好了告诉我。你舅舅知道这事会很开心。”
我也点头,瘦子脸上堆满了笑。瘦子才是为我高兴的那一个。舅舅不是。舅舅此时一定紧张地在山野间喊我。他的喊声总是被风吹散,而后变成碎片落回家里那煨朵的铝盆。
夜晚难眠,我起身推开房间门,在走廊里不停地走,不停地想,突然听到瘦子和一个女人的谈话。
瘦子说∶“这几天,我一直在陪那个背马鞍的家伙,旦巴老板看上他的马鞍了。不,具体来讲是马镫。”
女人冷笑说∶“他有的是钱,出钱把马鞍买到手不就结了。”
瘦子说∶“可问题是这家伙绝对不会出卖这马鞍。”
瘦子当地把什么扔到地上,“看看这马镫,和马鞍上的一个样,只要在那家伙的饭里下适量的瞌睡药,等他睡了,一切就可以搞定。”
听到这儿我惊呆了。怎么办?跑。我像是背着一把扎念琴一样背着马鞍,站上窗,沿着排水管,慢慢到达了地面。我快速地跑起来,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把天空弄得一片银白,大地也是如此。
我突然觉得自己是在“一身雪”的躯壳里行走。抬头,银白的天空是它的毛皮,如此之大,罩住了四野。而我正爬上的缓坡,则是它的骨骼。哗哗作响的小溪是它的肾脏破裂,马尿流淌。心脏,是一块大岩石。……
我如此深一脚浅一脚地绕过东嘎惹山,来到一片树林。秋风,微微地吹,吹麻我的脸颊。我的瞌睡来了。我怀疑是瘦子在我的饭里下了瞌睡药,怎么办?我竟然发现自己已步入满是树叶的凹地,被风吹来的树叶竟然多得没到我的大腿处。真是个睡觉的好地方。没啥说的,我取下马鞍,把它放进树叶,而后把自己也放进去,树叶淹没我和马鞍不留痕迹,所有的事情就像没发生一样,树林的安静就是我的安静。
(选自《长江文艺》,2021年09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