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完成各题。
我的遥远的清平湾
史铁生
①我插队的时候喂过两年牛,那是在陕北的一个小山村儿——清平湾。
②清明节的时候我病倒了,腰腿疼得厉害。队长端来了一碗白馍……
③陕北的风俗,清明节家家都蒸白馍,再穷也要蒸几个。吃一顿白馍,清平湾的老老少少都很高兴。队长看着我吃,不言语。临走时,他吹吹烟锅儿,说:“唉!‘孩儿’家不容易,离家远。”
④队里再开会时,队长提议让我喂牛。社员们都赞成。“年轻后生,不敢让腰腿作下病!”老老小小见了我都这么说。在那个地方,担粪、砍柴、挑水、清明磨豆腐、端午做凉粉、出麻油、打窑洞……全靠自己动手。腰腿可是劳动的本钱;唯一能够代替人力的牛简直是宝贝。老乡把喂牛这样的机要工作交给我,我心里很感动,嘴上却说不出什么。农民们不看嘴,看手。
⑤和我一起放牛的老汉姓白。陕北话里,“白”发“破”的音,我们都管他叫“破老汉”。或者还因为别的:那几颗零零碎碎的牙,那几根稀稀拉拉的胡子。尤其是他的嗓子——他爱唱,可嗓子像破锣。
⑥夏天放牛可不轻闲,好草都长在田边,离庄稼很近。稍不留神,哪个狡猾的家伙就会偷吃了田苗。我们得东奔西跑地吆喝着。有一头老黑牛,称得上是“老谋深算”。它能把野草和田苗分得一清二楚。它假装吃着田边的草,慢慢接近田苗,低着头,眼睛却溜着我。我看着它的时候,田苗离它再近它也不吃,一副廉洁奉公的样儿;我刚一回头,它就趁机啃倒一棵玉米或高粱,调头便走。我识破了它的诡计,它再接近田苗时,假装不看它,等它确信无虞把舌头伸向禁区之际,我才大吼一声。老家伙趔趔趄趄地后退,既惊慌又愧悔,那样子倒有点可怜。
⑦秋天,在山里放牛简直是一种享受。庄稼都收完了,山洼、沟掌里的荒草长得茂盛。把牛往沟里一轰,可以躺在沟门上睡觉;或是把牛赶上山,在山下的路口上坐下,看书。秋山的色彩也不再那么单调:半崖上小灌木的叶子红了,杜梨树的叶子黄了,酸枣棵子缀满了珊瑚珠似的小酸枣……尤其是山坡上绽开了一丛丛野花,淡蓝色的,一丛挨着一丛,雾蒙蒙的。灰色的小田鼠从黄土坷垃后面探头探脑;野鸽子从悬崖上的洞里钻出来,“扑楞楞”飞上天;野鸡“咕咕嘎嘎”地叫,时而出现在崖顶上,时而又钻进了草丛……我很奇怪,生活那么苦,竟然没人逮食这些小动物。而且谁要是说那些小动物的肉也能吃,老乡们就会露出惊讶的神色,瞪你一眼,仿佛那无异于亵渎了神灵。
⑧有一回,我在山洼洼里,睡着了,醒来太阳已经挨近了山顶。一阵山歌,破老汉担着两捆柴回来了。“饿了吧?”他问我。“我把你的干粮吃了。”我说。“吃得下那号干粮?”他带我到山背洼里的一棵大杜梨树下。“咋吃!”他说着爬上树去。他那年已经五十六岁了,看上去还要老,可爬起树来却比我强。他站在树上,把一杈杈结满了杜梨的树枝撅下来,扔给我。那果实是古铜色的,小指盖儿大小,上面有黄色的碎斑点,酸极了。
⑨冬天,半夜从热被窝里爬出来的滋味可不是好受的。尤其五更天给牛拌料,牛埋下头吃得香,我坐在牛槽边的青石板上能睡好几觉。“要不回窑睡去吧,二次料我给你拌上。”老汉说。每天晚上,我和破老汉都要在饲养场上呆到十一、二点,一遍遍给牛添草。草添得要勤,每次不能太多。老汉的孙女留小儿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她的小手绢里总包一把玉米粒。破老汉用牛吃剩下的草疙节打起一堆火,干的“噼噼啪啪”响,湿的“磁磁”冒烟。留小儿把玉米埋在烧尽的草灰里,用树枝拨来拨去,“啪”地一响,爆出了一个玉米花。那是山里娃最好的零嘴儿了。
⑩那年冬天我的腿忽然用不上劲儿了,回到北京医治。
⑪住在医院里的时候,一个从陕北回京探亲的同学来看我,带来了乡亲们捎给我的东西:小米、绿豆、红枣儿、芝麻……我认出了一个小手绢包儿,我知道那里头准是玉米花。那个同学最后从兜里摸出一张十斤的粮票,说是破老汉让他捎给我的。粮票很破,渍透了油污,中间用一条白纸相连。
⑫十年过去了。
⑬哦,我的白老汉,我的牛群,我的遥远的清平湾……
(选自史铁生《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