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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火焰
刘萌萌
有些歪斜的木门扇敞开着,门后的蜂窝煤炉灶兀自青烟袅袅。母亲将湿漉漉的毛巾掩住口鼻,可还是禁不住阵阵咳嗽,一顿一顿的胸腔发出“空、空、空”的共鸣音,让人想起滚动、跳跃在寒风中的水桶。母亲眯合的眼睛浮着一道一道的红血丝。她用力扯下口罩,把头伸向门外料峭的春寒,猛吸几大口空气。
说到这儿,我得解释一下——闷火,这项考验技术的手艺活儿。蜂窝煤十二孔眼,又红又亮,那通红覆着微微的白,红的如隔着帘栊的烛火,白的像远山积雪的反光,这便是“火底”。火底上,沉默的新煤有一张克制的黑脸孔,雀跃的心底叫喊出无数金色的小星星——一炉未来时态的火焰应运而生。母亲说,纹丝不透,炉火必将闷死,闷死的炉火没的救。一线缝隙贵在有无之间,窝在煤心的小火,睡得婴儿般香甜又宁谧。捅开炉子,火芽“呼呼”地蹿上来,红亮亮的十二孔“蜂窝”,似天边烧着的晚霞,又好像一把大火点燃了星辰。
陈姨脸上笑纹微漾,站在散去的煤烟里。煤是黑的,脏的,小小的颗粒,粘覆于皮肤和发丝;薄薄的烟却是好看的,青灰的,像一匹云煅,在陈姨的周围虚虚地缠裹,缭绕,宛若天成的披肩游动着,从圆润的腰身间纷纷斜披下来。陈姨换下厂里的劳动布工作服,顶着墨菊似的鬈发。抚触万物的曦光自背后剪裁出恰好的身形。这样的陈姨,是一面明镜似的湖泊,我分明从中窥见了母亲的倒影。镜中的母亲摆脱煤与火的较量和纠缠,一尾美丽的鱼儿,遵从天性的指引,沿着水的流向,游弋着梦也似的裙裾,悄悄地划远了。
作为重要而盛大的节日,春节的情味最是浓厚。这当儿,不光是探访亲戚,朋友也要往来走动。小年的头一天,陈姨晌午就来了,怀里抱着惊慌的黄母鸡。母亲手无缚鸡之力,哪怕一只缚好的鸡,她照样徒唤奈何。陈姨却像一个货真价实的屠户,操起家伙,白亮亮的刀刃对准鸡脖子飞快地抹下去。出乎意料,她面对的,实在是一只充满抗争精神、不甘就戮的鸡,扑騰着翅膀,摇摇晃晃从她的手下挣脱出来,满院子连飞带跳。陈姨一个箭步冲上前,抓牢鸡的两翅——这女人不着急补刀,却腾出一只手来,对准母鸡莫须有的脸颊左右开弓,噼里啪啦一顿耳光。陈姨屠鸡的经历令人眼界大开,女丈夫的泼辣作风让人过目难忘。
即便进入晚年,陈姨不再频繁出入于我们的生活,偶尔谈及往事,母亲仍不忘大加赞美——鹅黄的薄呢大衣,像吐出嫩芽的柳树,焕然一新的陈姨站在微寒的春风里。与之呼应的,是母亲的藏蓝色西装,窈窕而不失挺拔,穿行在落伍的县城街道上。
这样的两个形象,仿佛双生姊妹,同时出现在我回忆的眸光里。或者,我可不可以说,陈姨不只是母亲的一个镜像,更是她分蘖而出的另一个自身?在亲密的女伴那里,她一定早早邂逅了隐秘的惊喜。她在煤烟的黑与饭菜的油腻气味中不得不交出自己的时候,蓦然出现的女伴就像一缕漫射的阳光,一声明亮的呼唤,拨开沉闷的狭窄和凌乱,在久经油烟侵蚀、不够明亮的眼眸前,呼啦啦搭起一座斑斓的彩虹桥,桥的一头通往她昏暗而老旧的厨房,一头连着母亲黑白的青春。.
母亲的过人之处,我在多年之后才得以体察。我揣测不出,这究竟出于天性的自觉,还是匮乏生活的锤炼?玛蒂尔德夫人吃亏在哪?不就是太不自量力了吗?昂贵的钻石项链,一旦套到穷人的脖颈上,一不留神就变成锁链。因此,我那英明的母亲,总将目标锁定在小山——一个中低档收入者的服装集散地。那儿的过道上人挤人,柜台前也是人挤人。你得时刻保持警惕,机敏地活在逼仄的现实里,悄悄计算不厚的荷包,琢磨怎么和狡黠的货主讨价还价,压到不能再低的一个数字。剩下的钱,还能填补菜篮。
陈姨和母亲一样,都热衷追寻风尚,在嘈杂的街市和拖沓的电视剧里,追踪流行的时尚元素。那年,母亲在一个擦肩而过的外地女人身上,发现了当年流行的蝙蝠衫。想一想吧,这种长相古怪的生物,肥大肉质的翅膀最为惹眼。蝙蝠衫巧妙化用其翅膀的特点,抬起胳臂,便打开一对肖似蝴蝶的美丽翅膀。一个相貌平平的人因此风情万种,从人堆中跳脱而出。但是,大街小巷寻找不到那样一件夺人魂魄的蝙蝠衫。母亲决定,去一趟小山。陈姨与母亲一拍即合:去啊,明天去!
陈姨站在门外,脸上挂着浅笑,以罕见的端庄姿态,耐心等待母亲闷好一炉现实主义的火焰。她俩不穿工作服不戴风帽,打扮一新,像两只脱笼的鸟儿,雀跃而去。一个多小时之后,她们将抵达小山市场。是的,母亲对那里早已轻车熟路。
陈姨的形象始终留在我脑海,满头髻发,一身鹅黄,笑眯眯立在门外的春风里。晨曦清凉而温暖,洒上她的肩头,重影般勾勒出毛茸茸的线条。她和母亲仿佛透亮的日头,青春正好。孩子们刚刚萌芽,身边的生活若蓬勃的树苗,呼啦呼啦向上蹿着绿火焰。
(选自《芙蓉》2019 年第4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