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眺望
纪红建
每逢周末,我总会驱车来到老家——长沙近郊一个叫“湘江”的村子。车子缓缓进入院门,母亲立即从茂盛的蔬菜中站起来。母亲的勤劳,充沛的夏雨,让菜园五彩斑斓——红的辣椒、绿的豆角、紫的茄子、瘦长的丝瓜……此刻的我,无比轻松,忙碌的脚步变得缓慢,内心的浮尘顿时被洗净。
按惯例,我先到菜园看看母亲近来的“杰作”,然后到房前屋后走走。但我最喜欢的还是漫步在湘江大堤上,眺望滚滚北去的湘江,眺望江那边日新月异的图景……
这是一幅多么鲜活灵动的图景啊,有波涛汹涌的江水,也有峰峦叠嶂的山峰;有律动的色彩,也有岁月的沧桑。儿时,不用到大堤上,只要爬上屋后那棵高大的樟树,便能眺望那流动的图景。湘江里,舟楫往来,船帆如织;江那边,北边一点,烟囱耸立,青烟袅袅,那是铜官窑薪火传承的见证;南边一点,有景色秀丽的书堂山,有响声阵阵的麻潭山,还有埋藏在历史深处的铜官窑遗址……后来,陆运兴起、水运衰落,图景的色彩被打破了,变得萧条而冷色。渐渐地,我明白了,我所看到的,只是这幅图景的一个瞬间,或者说一个片段。
遥望历史,这幅图景是那么的色彩斑斓。我看到,晋两千年前的东汉,江那边就有了零星的窑火,让人看到了希望。四五百年后的初唐,窑火再次燃起,到了晚唐,不仅烧红了湘江沿岸,还绵延到了东南亚、北非等地。我还看到,各地商贾匆忙出入铜官窑的身影,装满彩陶的商船从石渚湖启程,走湘江,经洞庭,入长江,乘风破浪……
我看到,如今的图景色彩丰富,生机勃勃。沉睡千年的铜官窑,走在了复兴路上。特别是那个曾经船只川流不息的石渚湖,它不再是湖垸,雨后竹笋般的古建筑,试图再现千年前的大唐长沙景象。
眺望图景,也是在眺望父亲。父亲正在石渚湖的工地上看材料。为了养家糊口,他在很长时间里都在养鸭。每到深秋,父亲就会跟伙计赶着鸭子到石渚湖一带过冬。父亲和伙计乘着木舟,赶着鸭子,在滚滚的波浪里飞旋搏击、摇摆不定,看得我们胆战心惊。直到眺望着父亲和伙计赶着鸭子上了岸,母亲才带着我们安心回家。看鸭是个辛苦活,不仅白天与鸭子寸步不离,就是晚上也要睡在鸭子边上。父亲和伙计就在鸭棚边上,用竹子和塑料搭个简单的棚,在木板上铺上稻草,算是床。平常没事,最怕的是打雷下雨。只要遇上打雷下雨,母亲就会站在湘江堤上眺望,满脸阴云。那个年代,没有电话,等待父亲回来,唯有眺望。
多少次,我看到小木舟从江那边过来,总期盼着是父亲回来,但带给我的总是失望。有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父亲乘的小木舟快到岸时,被一个大浪打翻,他死死抱着小木舟,总算划到了岸边,不过带回来的一百个鸭蛋和在河东买的一只黑土猪仔被冲走了。但父亲还是很庆幸,他笑着拍了拍口袋说:“二百块钱还在,这是孩子们春节后的学费。”父亲还说,每当刮风下雨,他也会站到湘江大堤上眺望家里,心里念着,孩子们是不是安全回家了,家里该不会漏雨吧,塑料窗户该不会被风吹掉了吧。
正走着、想着,父亲骑着电动车回来了。父亲说:“你妈打电话说,你回来了,我就往家赶,十来分钟的事。”因为有了桥和高速,图景中不再有惊涛骇浪,不再有母亲漫长的煎熬与担忧。父亲把电动车往路边一停,我们父子俩站在湘江大堤上,面对图景,无比感慨。父亲眉飞色舞地讲起江那边的变化,石渚湖上正在建铜官窑古镇,很快就要开街了,房子全部是唐朝风格的……
父亲、母亲、我……谁又能走出历史的图景呢?
(节选自《名望之城——中外作家走进望城作品选》,有删改)